反骨仔系列

第159章


狄天惊突然开口,视线收回到自己架在膝盖上的两手上,“我这次出门,险些不能活着回来,所闻所见,都曾给我极大的冲击。我累坏了,我几乎撑不住了。我拼命赶回来,以为见到你,就会得到安慰。可是没想到,”他又笑起来,“你也并不懂我。”
兰枝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继续步下楼梯。直到双脚落地,这才突然回身,露齿一笑:“狄少爷,你累了,你可以来找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勇敢的抬起头来,正视狄天惊的目光,“我累了的时候,我该去找谁?”
——只有眼睛,只有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永远带着一点嘲弄的风情。
狄天惊张开嘴,想要说话,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却羞愧得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想过这个,完全没想过这个:兰枝会觉得累吗?她一个妓女,有自己庇护,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为子女操劳,不用担心国家大事,不用卷入江湖斗争,不用发愁没人爱,不用面对人之恶……她也会累?
——会累?
下面罗慕山已经被人扶起来了,虽跌得鼻青脸肿,但看来还没伤到筋骨。
兰枝一手扶着他,笑道:“死了没?没死就快点带我回家!”
老鸨子也是一迭声的催促二人快走。罗慕山嘿嘿笑道:“好,好!”人们乱了一阵,把这对惊弓鸳鸯送出门去。
狄天惊坐在楼梯顶部,双目圆睁,但眼神空洞。很久很久,才猛的一拍楼梯扶手,大叫道:“人呢?拿酒来!开妓院的不上酒,你们等着关门大吉么?”
酒,一杯接一杯,一坛接一坛。杏子楼喝到了狄家,从春末喝到了盛夏。狄天惊拼命把酒倒进嘴里,咬牙切齿,悲愤难平。
骆小佛把狄天惊接回风竹苑,安排两个家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之后,便不见了人影。狄天惊酒入愁肠,一醉之后,逾月不醒。家仆川流不息的给他拿酒,狄天惊以酒当粮,醺醺然,吐了喝,喝了吐。
——他像是沉入了酒池的尸体,虽然还在呼吸,还在吃喝,但整个人却浑浑噩噩,失去了醒过来的勇气。
醉吧,只要醉着,他就可以不用去想兰枝,不用去想狼眼太子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总有一尾巨大的,银色的鲤鱼,突如其来的在他眼前游过。
那是一尾浑身散发着疯狂气息的大鱼,它的眼睛努出,头吻上鲜血淋漓,扭动身体在狄天惊面前一闪而过,尾鳍激起的水流和气泡,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一次,两次……
狄天惊即使是在醉中,也不由觉得好奇。
他努力蹬水,浮起身子,追着那大鱼而去。大鱼向水面游去,却为一层坚冰阻隔。
“嗵”、“嗵”!那鱼以头触冰,似要破冰而去。
“喀嚓”一声,冰面骤然碎裂,那大鱼果然奋力一纵,一跃便出了冰面。
——狄天惊停在冰下,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嗵”、“嗵”!
冰面上忽又传来撞击声,从那半透明的冰层望去,那条大鱼奄奄一息的躺在冰上,圆张着嘴,拼命喘息,却无法呼吸。突然它又弹了一下,身子在狄天惊的视野里消失了一瞬之后,又重重的砸回来,一声巨响,血流进它的眼睛。它鲜红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的映出了狄天惊自己惊恐的脸。
——狄天惊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当日桑天子离去时所说的,“江湖故事”:大鱼小鱼,少了谁都没有影响的冰河,离开之后就回不来的江湖。
可是他为什么会对桑天子的话念念不忘?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为什么当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后颈发紧,反胃恶心?
即使是在大醉之中,狄天惊也清清楚楚的感到了不安。他停下了正向身旁酒坛伸出的右手,勉强制止了自己再喝下去的念头。
“停一下……想一想……”
昏暗之中,他这样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
酒让他的脑子迟钝,身体虚弱,狄天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推门出去。
屋外的阳光,撞得狄天惊几乎想要马上缩回屋里。他跌跌撞撞的走出去,沿着小路来到青石水潭。水光粼粼,再次晃花了他的眼睛,狄天惊脚下一绊,重重摔下水去。潭水清凉,等到他浮起身时,便又清醒了三分。
“少爷,今天的酒来了。”潭边忽有人道。
狄天惊抹了一把脸,回头看时,那正是每日照顾自己的家仆之一。只见他挑着八坛酒,笑嘻嘻的向潭里望来,道:“都是上好的花雕,给您先开两坛?”
狄天惊待要说话,忽觉一阵恶心,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我不想喝。”
那家仆一愣,道:“骆少爷交代,一定要让您喝够。您是嫌这酒不好?我去跟骆少爷说,给您换了。”
狄天惊原本只是喝得太多,微觉反胃,可是听家仆这样说话,却不觉心中一动,随口道:“那你给我留下两坛,其他的,先都送回屋里去。”
那家仆大喜,解下两坛酒,放到潭边,其他六坛一股脑儿挑到狄天惊屋里。原路回来时,只见狄天惊仰天饮酒,一坛花雕,眨眼就已经见底,不由笑道:“少爷,那您慢慢喝着!”
狄天惊醉眼乜斜的看他离去,突然间激灵灵打个冷战,眼中醉意顿时仅剩三分。他方才其实是把酒倒进水潭,又将清水灌进坛里豪饮,真格的却一口没喝。这时从潭中一跃而出,淋淋漓漓回到自己屋里,把房门一推,不由脑中“嗡”的一声闷响。
他的屋里一片狼藉,书、衣服、被褥、盘碗,扔得到处都是,而最多的,当然就是酒壶酒坛。酒气、饭菜的馊气、湿漉漉的霉气、遮掩不住的便溺恶臭气,扑面而来,中人欲呕。他的屋子以前虽然凌乱,但却并不脏的,可现在看来,却分明已成了个猪圈——而他居然就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醉生梦死。
狄天惊魂不守舍的退出屋子,虽在盛夏,却也浑身发冷。狄涧和骆小佛怎么会容许他这么堕落的?以前他们总是絮叨自己,尽量少喝,可是现在却怎么要给他管够的了?他的屋子为什么没有人打扫?那些家仆为什么敢让他待在那样的地狱里?
——这根本是想让他烂死在酒糟里!
狄天惊用一双伤手捧着一颗木木然的脑袋,又气又怕,继兰枝离他而去之后,难道连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都对自己不抱希望了么?
——而另一个念头,却让他越发害怕。
狄天惊一身酒气,横着膀子来撞风竹苑的大门。大门紧锁,狄天惊跳脚叫道:“佛哥!佛哥!让我出去啊佛哥!”
两个家仆在外面慌里慌张的劝阻:“少爷!少爷!你别着急,钥匙是在骆少爷手里,我们马上去通报……”
“轰隆”一声,大门却已被狄天惊一肩撞塌了。两个家人争先恐后的逃走,狄天惊跟头把式的往前面来,一路叫喊。路上的家人见他出关,个个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这真的是他自己的家吗?
——二十多年来,这个家给了他诸多压抑、误解,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冷漠,这样充满敌意!
忽然有人大笑而来,道:“天惊,你这么急着找我,干吗?”一人白衣飘飘,摇扇而来,正是骆小佛。
狄天惊脚下一软,重重瘫坐于地:“佛哥,佛哥……你和爹……你和爹……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话?”
“你让我喝酒,”狄天惊裂开大嘴,哇哇哭了起来,“你让我往死里喝……你们不要我了……你们想让我醉死算了!”
骆小佛微微笑着,挥手赶开围观的家人。
“佛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狄天惊鼻涕一把泪一把,当真是没个样子。
“天惊,你喝醉了。”
“佛哥,我再也不喝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再也不喝了……”
“你不喝了,又能干什么呢?”骆小佛急促的摇了两下扇子,“你的个性太懦弱,为了一点虚荣,你就能逃避十载;为了一个女人,又能连醉数月,谁劝也不听——这是什么时候?哪还容你这么任性?——你让爹失望了,也让我失望了。喝吧,一直喝下去,喝到醉死,对你、对爹、对大家,也许都是个解脱。”
“我错了……佛哥,你和爹说,给我个机会……”
“你浪费了太多机会了。”骆小佛冷冰冰的说道,“爹给你的那些机会,你一直在挥霍。但是这个世界不会永远等你的,你错过了一次两次,难道以为还会有十次百次?与其让爹的一番辛苦都白费,其实还不如我来顶替你,对不对?”
“爹……”狄天惊茫然睁大眼睛,“爹不会同意的……爹,爹呢?”
“假如,”骆小佛一字一顿的道,“我已经把爹杀了呢?”
狄天惊浑身一震,疯了似的摇起头来:“不会……不会的……”
“你不能怪我。”骆小佛紧咬牙关,“是你一直在诱惑我。你说你什么都不要的,你说我可以继承爹的一切的。你给了我希望,爹却不给,我只好让他永远沉默。”他蹲下身来,与狄天惊面对面的看着,“你自以为超脱一切,现在你告诉我,当你真的失去它们的时候,你可后悔了么?”
狄天惊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的掉到地上,洇开。
——这是他早就担忧着的、却又不敢相信的事情,现在,终于由骆小佛亲口印证了。
“佛哥,”狄天惊梦游似的说,“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不是为了女人而醉酒,我是为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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