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绵蛮，相公回来啦。”赵养卒轻声的又重复一遍，生怕女孩没听见，“来，到相公这里来。”
    李绵蛮歪着头，继续保持她萌爱让人心怜不已的姿势，睁着水蓝色的杏眼，那一汪清泉里，倒映着赵养卒的身影，却显得那么陌生，女孩啧啧嘴，可能对眼前这个陌生人感到很奇怪吧，她求救似得看向苏秦淮和张仪表，一脸小迷糊。
    赵养卒深吸一口气，他看出事情有甚么不对了。转头看向两个好兄弟，却只发现两人半悬着嘴，似有千般言无处诉说，犹疑半响竟齐齐朝赵养卒长长的叹了口气。赵养卒已不是昔日的赵养卒了，如今的他早已成长到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象的地步，面对昔日的恋人相逢不相识，他没有焦躁的失去方寸，只是安静的在等待，他相信自己的兄弟，会给他一个说法的。
    “小蛮，你跟这位叶小姐去梳洗一番，这位叶小姐那里可是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能让你吃得饱饱的。”张仪表回头笑着对李绵蛮说，嘴角威扬，像个大哥哥。
    “那这些果子呢，我们摘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才摘了这么一点。”
    李绵蛮抬起自己的手，那双手正捧着一堆青黄的野果，那青涩的模样望之便是酸涩难以下咽的糟物，可看李绵蛮那一脸毫不做作的不舍，叶阑珊不知这段时间这个自小柔弱的表妹到底受了多少苦楚，她一把上前把浑身脏兮兮的李绵蛮搂紧在怀里：“小蛮，我是你表姐啊，你不认识了吗，小时候，你最喜欢看表姐骑马射箭，最喜欢表姐给你抓山雀、小肥兔了，你看清楚，我是叶阑珊，你表姐啊。”
    李绵蛮看着叶阑珊，叶阑珊也巴巴的看着李绵蛮，突然，李绵蛮笑了，那水蓝色的瞳仁里满是曾经熟悉的笑意，叶阑珊顿时松了口气，却听李绵蛮说：“这位姐姐你好漂亮啊，还那么干净，比小蛮漂亮多了。”
    李绵蛮的话让在场之人心一沉。
    叶阑珊看着表妹如今这个样子，再想到李氏已毁，那股压抑的怒气终于开始溢出一丝了，她一把将李绵蛮怀里的酸酸涩涩的野果子豁了出去，大声道：“你是我李氏的大小姐，怎么可以吃这些猪都不吃的东西，走，表姐带来去吃熏肉，带你去沐浴，带你去……”
    “哇……”
    李绵蛮一下子哭了起来，那断人心肠的哭声一下子让叶阑珊满肚子又恼怒又怜惜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李绵蛮惊慌失措的弯腰在地上捡着青黄的野果，一边捡一边哭，好似被大恶人欺负了无处伸冤一般小媳妇，无助的让人心酸酸的。
    “小蛮采了一天的，这是小蛮采了一天的，没了它们，小蛮会饿的，这位姐姐，你不要欺负小蛮好不好，小蛮好饿好饿的，不要欺负小蛮，小蛮好可怜的。”
    李绵蛮跪在地上，捧着满地的果子，撅起的嘴巴上还挂着刚刚滴下的泪水，她是一边捡着果子一边朝叶阑珊下跪，祈求着，从前丰润如生辉的珍珠般的女孩，此时黑黑瘦瘦的，和一个街边的乞丐别无二致，若不是那一头红如血的长发，连赵养卒也不敢确定，她就是昔日那个玲珑的娇娇女。
    叶阑珊一下子捂住嘴扭过头，哽咽出声。
    “我们不欺负小蛮，这些果子都是小蛮的，刚才那位姐姐只是想带小蛮去吃香喷喷的烤肉，嗯……那金黄色的烤肉上面留着亮晶晶的油，还撒上胡椒粉，咬上一口，唇齿留香，那可比这些野果子好吃多了。你看这果子，干干涩涩的，吃的一定很幸苦吧。”
    不知何时，赵养卒出现在李绵蛮身前，他望着跪在地上诚惶诚恐捡着果子的女孩，极致的温和，犹豫了片刻，他缓缓的伸手摸向让他此生难忘的血色长发，中途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若是李绵蛮害怕的话，他会立马收手的，幸运的是，李绵蛮只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被吓到。
    “这位大哥哥，你真的让小蛮吃……肉？”女孩惊疑不定的问着。
    赵养卒含笑点点头。
    “太好啦，”李绵蛮捧着怀里的野果，一下子跳开了，到苏秦淮、张仪表面前欢乐的蹦着，似乎遇到了天大的乐事，“秦淮哥哥、仪表哥哥，我们有肉吃了，我们有肉吃了。”
    “那还不把野果扔掉？”张仪表鼓着眼笑道。
    李绵蛮明显还有点犹疑，她低头望着怀里的野果，想了半响，不情愿的小声说：“这是小蛮采了一天的呢，为了它们，小蛮都摔了好多次，膝盖都破了呢，脚都被那些刺刺破了，好难采的，它们也能填饱肚子，为甚么要扔掉啊？”
    赵养卒站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仰天吐了出去。
    “留着，小蛮爱留着就留着吧。”
    “嗯，谢谢。”李绵蛮礼貌的朝赵养卒感激的一笑。
    “小……小蛮，你先跟……跟着这位姐姐下去，她……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哦。”苏秦淮瘸着一条腿在李绵蛮面前做了一个鬼脸。
    李绵蛮果然被哄的高兴起来，跟着眼红红的叶阑珊离开了，原本叶阑珊是想拉着李绵蛮的小手的，可惜女孩子要抱很多野果，无奈，叶阑珊只能帮着她一把，这样的果子，以前就是李氏的驮马也是看都不看一马眼的，如今却……
    离开前李绵蛮还不忘对两位小哥哥道：“秦淮哥哥、仪表哥哥，你们放心，小蛮会留给你们的。”
    苏秦淮、张仪表点点头，意思是他们听到了，谢谢小蛮了。
    ……
    ……
    赵养卒一步步向远处的额尔齐斯河走去，身后苏秦淮和张仪表跟着。
    “一别数日而已，变化竟是天翻地覆，说说吧，在我们离开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甚么样的惊变，让煌煌李氏成了一片断壁残垣。”
    额尔齐斯河边，赵养卒随意的坐了下来，从地上捡了一块土砾，一扬手，丢进河里，在明澈如玉带的蜿蜒河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久久不曾停息。
    歪斜坐在赵养卒身边，两兄弟面无表情：“这一切都是赵大族长的杰作，如今的赵家可热闹了，一派红火。不仅攻灭了李氏，还趁着你们离开这段日子，大举出动，扫平了北疆大大小小七八个部落，不动则以，一动雷霆齐鸣啊，若是再有些时日，怕是整个北疆都会落到赵大族长手中，如今的赵氏，可战兵力怕是已有四五千之多了。”
    一阵沉默，似乎又一声轻叹。
    “爷爷他……”赵养卒问。
    “不知道，”张仪表不待赵养卒话说完，都是多年的兄弟，有些事双方只须一个眼神就了解了，何况言语，“那日赵家来袭，爷爷让我们带着李小姐从那日我们割断的演武场缺口中逃出去，我们一路奔跑，等逃到你和李小姐第一次相会的后山雪岭才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就听到前方一片喊打喊杀声，等再回来的时候，李氏营地到处是熊熊烈火，隔着数十米都能把人烤熟。李族长尸体我们没见到，但以你父亲的做事风格，这还算是一个疑问吗？”
    “也只是问问而已，希望听到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赵养卒淡淡的回应着，“听你的语气，怨愤很大啊，对李氏产生了感情？”
    “要说有切肤之痛未免夸张了，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息身之所，有一个机会可以大展宏图的，你不知道，你走之后李老爷子特地让我和秦淮负责部落里的财务，这份信任，以往我们在赵氏可从不曾有过，不甘心啊。”
    “果不愧是父亲啊，还是那么老谋深算，对最不会防范自己的多年老友下手，一点情面都不讲，”赵养卒轻笑，“这份心狠我是永远也学不会了，不知道他下了这个决心时，是不是也曾犹豫过，不知道一个人能不能生来就这么无情。”
    沉思良久，苏秦淮开口了：“养卒，我们接……接下来该怎么做？”
    赵养卒笑笑：“这种事瞒不了李家人，我想保护李家，就是不知他们还相不相信我了，毕竟我可是赵首丘之子，让仇人之子来领导自己，我要是他们，也接受不了的。”
    “他们该不会……杀了我们吧？”听了赵养卒的话，许久，张仪表才低声道。
    “若你们是他们，会怎么做？”
    “养卒，你还是不愿意把他们朝最坏的一面想啊，”张仪表轻轻一叹，“那个姚广孝还记得吗，我讨厌这个假秃驴，但他那句话说的真好，人性本恶，任何人任何事都要朝最坏的一面打算。我若是李家人，面对仇人之子，纵使明知此事与他无关，可是还是要杀他泄愤，对于失去亲人的人来说，任何疯狂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不是有叶阑珊小姐吗？”苏秦淮如今说话越来越流畅了，“难道叶小姐也如此作想？”
    赵养卒陷入了沉默，没有立即回应。
    黄昏下，有跳脱的青鱼从额尔齐斯河水面跳出，打出了一个调皮的水波，又沉进水底，一阵呼啦啦的大雁声划过夕阳，在黄昏下，成“人”字形的雁群展翅高飞，只看到一些零零落落的黑影。那雁鸣声悠扬旷远，听的人凭空产生一股凌云之志，等一切平息下来后，周围已是一片沉寂，三人都不说话，只有北风吹皱一汪河面。
    “我想这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了，走吧，去面临该面临的，决绝早该决绝的，”赵养卒起身，毫不犹豫的转过身，“我赵养卒怕过谁。”
    苏秦淮、张仪表猛地回头，他们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
    一群气势汹汹的李氏子弟，正阴沉着脸，斜扬锋寒的长枪，朝他们而来。那射过来的眼神，隔着远远的，两人也能感受到那股冷意，就跟看见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大仇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