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第9章


漫画家嘲讽在那个全党全民头脑发热的年代,人们真诚地以为天天敲锣打鼓,就可以以最落后的生产力进入共产主义天堂,由于这是反科学的不实事求是的运动,得到的是反效果的“大跃退”,其结果只会退到了衣不蔽体、食难裹腹的原始共产主义。 
    生产力暴动 
    “在过去,想吃饭没饭吃,那是天灾;有饭吃你不吃,那是破坏生产工具。”在香港的一次演讲中,我这样感慨那个逝去年代以人为工具的荒谬。 
    谈到后来收获美名无限的包产到户,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安徽凤阳县小岗村村民按下的血手印。其实,在三年自然灾害发生后,包括周恩来、邓小平、刘少奇、杨尚昆、陈云、邓子恢等中央高层都陆续提到了包产到户。只是,作为高层之高层的毛泽东对此十分不满,并将包产到户提到了“是要无产阶级专政还是资产阶级专政,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政治高度。 
    在那样一个国家高高在上的时代,人们对国家理想抱着最大善良愿望的时代,许多人毫无异议地顺从了国家制定的并不深思熟虑的政策,相关宣传也是一边倒地赞扬合作社的好处。如弗里曼等作者在《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中所说:在中国农村,新制度的合法化不是民主,而是农村汉子们狂热的爱国主义。相较过去,他们相信新国家是他们的,而毛泽东是他们的领路人。同样,在黄树民的《林村的故事——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农村变革》一书中,一位村党支部书记这样谈到农民加入高级社时的社会心理:“村里有的人很不愿意把祖产交出来,在私底下抱怨政府用强制的手段要大家加入合作社。”但是,“农民都对毛主席和党深信不疑,他们大概都以为,这种种改变,都是为了政府宣传中所说的共产天堂的到来做准备吧!” 
    当然,零星或日常的反抗仍时有发生。比如一些农民砍伐树木、宰杀耕牛、退社、瞒产私分,等等。有的农民因政府明令禁止宰杀耕畜,就故意砸断驴腿,再要求杀驴。当年这些被毛泽东称为“生产力暴动”的日常的抵抗或者弱者的抵抗,留给后人的却是一种“财产的末日”的印象。 
    即使到了后来,木已成舟,无法退出合作社时,一些生产队以及社员也不忘继续这种日常的反抗。在江西,据赣南行政区11县43个农业社的调查,隐瞒和偷窃粮食在100斤以上的便有43起。理由很简单,怕国家多征收粮食,怕口粮不够吃。 
    有人甚至公开说:“单干加自由市场,等于猪肉加香油,肥上加肥;合作社加统购统销,等于咸菜加稀饭,越吃越没味。”(《新华半月刊》,1957年第21号)至于“单干加自由市场”的好处,在几十年后的改革开放中,无论是农民,还是其他从国有体制中走出来的公民,多有深切体会。然而在当时,这一切都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而被严厉批判。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文前部分 3. 为什么不是农民拥有土地?(9)
     
    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事实上,这种反抗在苏联搞集体化的时候同样大规模地出现过。由于采取了消灭富农的政策,苏联的农业集体化受到了富农的强烈抵抗,这些人带头宰杀牲畜,从1929年到1933年间,全苏联的马和羊减少了近三分之二,牛和猪减少了近一半。苏联富农抵抗农业集体化的后果是:几十万户富农的生产资料、贵重物品和不动产被没收,并被强行迁往遥远的西伯利亚或北极。他们中有不少人因为反抗而被枪毙,也有为数不少的人死在前往西伯利亚或北极的途中。只是,这些问题在当时并没有完全暴露出来,而各国共产党人从苏联宣传物中所知道的,仅仅是苏联农业集体化运动的成绩和经验。没有人能够惊曝内幕。为了学习苏联集体农村的经验,1952年,中国曾经派一支农民代表团考察苏联,这些从未出过国门的中国农民,看到苏联的康拜因(联合收割机)以及集体农场里一应俱全的公共设施,难免羡慕不已,近乎不约而同地相信:“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苏联的优点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另一方面,五十年代的相关资料同样表明,这一“意识形态经济”在实施过程中沾染了不少强制色彩。今日中国拆迁运动如火如荼:“哪个地方拆迁不死几个人的?”已为人所不齿,而当年山东曹县的入社口号就是“哪个运动还能不死人,看死的是什么人”。据曹县县委事后的统计,全县有80%的社是在直接、间接的威胁下办起来的。在山西广灵县,有一个村动员农民参加合作社,县里派来的干部在会上要求70%的农户入社,为此整整开了半夜会,谁报名放谁走。如此光景,难免让人想起袁世凯当年搞的总统选举,如果不投袁世凯的票,列位就只能守着票箱饿肚子,谁也不许回家。 
    我因为年纪小,没有机会参加“生产力暴动”,但是温柔的反叛还是有的。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语文课本里有篇课文叫《颗粒归公》,讲的是“泥人张”创作了一件很有时代特色的泥塑:一位怒目圆睁的佤族少年,以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姿势将一篮子稻穗高高举起,以驱鹅护粮。那个年代,语文课首先是政治课。那难得一见的动漫效果,让我对年少时所受到的公有化教育有了深刻印象。虽然并不知道那个“颗粒归公”的时代已接近尾声,但是在此前后几年间,和绝大多数乡下孩子一样,我也是身体力行,对那个时代投过反对票的。比如在寂静的夏天,在社员们忙完收割、打完谷子之后,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我便时常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三五成群地跑进稻田,像工兵排雷一样捡拾大人们落下的谷穗。只是,那时候的我们,这些成长中的“劳力士”与“苦力士”,带着人类亘古有之的自私的本性,都忘记了公家的仓库,待到吃饭收工之时,便直接提着那小捆的稻穗回家喂鸡去了。 
    《论人民公社》 
    2010年12月的《炎黄春秋》介绍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兰州大学《星火》杂志的作者们对农民的关注。在《粮食问题》、《农民、农奴和奴隶》、《论人民公社》等文章中,作为有知识的“农民的儿子”,他们认为“劳动人民,首先是农民的一般生活水平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收入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这是我们评论人民公社好坏的重要标准和尺度”。在他们看来,“当前农村的巨大变化之一,就是农民的贫困与破产,农村中出现了新兴的阶级——农村无产者。”他们要追问的,正是导致农村惊人的贫困、农民无产化的原因。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文前部分 3. 为什么不是农民拥有土地?(10)
     
    这些农民之子更要质疑的是国家体制和农民的关系,即农民在国家体制中的实际的而不是口头的地位。 
    而在此之前,即五十年代初,董时进表达了类似看法。一方面,他反对土改,认为中国没有欧洲的封建制,这在先秦就已经消失了。中国“富不过三代”的现象也表明中国没有大地主,而是孙中山所说的那样,中国最真实的情况不过是只有小贫和大贫之分而已。中国是“自由买卖,诸子平分,没有世袭”。与欧洲的长子继承制完全不同。而且,以他对革命与社会主义的路径分析,“耕者有其田”可能只是权宜之计,政府最终有可能将一切土地社会化,即收归国有,而国家(政府)变成独占全国土地的大地主。当全国的田地都归政府管理时,由政府组织集体农场时,农民都变成政府的雇工,成群结队地为政府耕种。收获物除一部分用来养活农人而外,其余全部都须缴给政府,供给城市人民、工厂工人、公教人员、军队等食用,以及运输出国。 
    为此,董时进打了一个比喻: 
    现在政府对贫农说:“来,我分给你几亩地,一个犁头,一头耕牛,你去好好的耕种。”政府把田指给农人了,把牛和犁也交给他了,农人感谢了政府的恩惠。同时,政府对耕牛说(至少是在心里面那样说):“来,我分给你几亩田地,一个犁头,一个农人,你快去好好的耕种。”牛也会感谢政府的恩惠吗?当然人们知道牛是不会感谢政府的,因为分给牛几亩地、一把犁和一个农人,对于牛是没有什么好处的。那么,分给一个农人几亩地、一把犁和一头耕牛,对于农人又有什么好处呢?农人只是替政府耕种,自己并得不到好处,还不是和牛马一样吗?名义上说是把地分给农民,实际上和把地分给耕牛有何分别呢? 
    发现董时进 
    接下来有必要对董时进做一点补充。无论读者是否赞同董时进的观点,我不得不说的是,发现董时进是我写这本书的一个意外收获。至少,我看到一个我所期许的具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而这种品质是任何一个现代国家都不可或缺的。 
    谈到中国的“三农”问题,许多人首先能想到的多半是费孝通和他的《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和《江村经济》等作品。至于与费孝通同时代的董时进究竟是谁、有过怎样的主张,恐怕很少有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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