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鬼故事

第四百三十六章 宦娘


    温如春,陕西人,世家公子。自幼酷爱琴技,朝夕钻研,孜孜不倦。这一日,温如春前往山西公干,路过一古寺,系马门外,进去歇息。寺内一老道,身穿衲衣,坐于走廊养神,拐杖斜倚墙壁,面前放一瑶琴。
    温如春骤见瑶琴,大喜若望,问道:“道长也善此道吗?”
    道士道:“虽算不上精通,但亦颇有领悟,愿与公子切磋。”说话间拿起瑶琴,递给温某,说道:“请公子不吝赐教。”
    温如春接过瑶琴,用手抚摸,触觉滑腻,温暖如玉。凝神一瞧,瑶琴纹理绝妙,显是难得珍品,心中窃喜,兴之所至,当即手弹一曲,清越异常,极见功力。
    道士侧耳倾听,脸露微笑,神态间似乎略有失望。温如春不服,竭尽所长,尽情演奏,一曲弹完,道士不置可否,淡淡道:“公子琴技,也算不错,不过还不足以为贫道之师。”
    温如春见他夸夸其谈,心中不悦,冷笑道:“道长既如此自负,想必是琴道高手,可否弹奏一曲,令小可开开眼界?”
    道士欣然复命,十指拨弄,琴音荡漾,沁人肺腑。初弹时,春风拂面,继而百鸟群集,纷至沓来。温如春惊叹拜服,对道士琴技,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臣服之下,萌生拜师念头,当即一揖倒地,恳求道士传授心得,道士沉吟一阵,点头答允,亲自指点温某琴技,有问必答,倾囊相授。
    数日后,温如春琴技大进,道士命他弹奏,一曲终了,说道:“如此琴技,世间已无对手。”语毕,消失不见。
    自此后,温如春精心钻研琴道,一来天资卓绝,二来勤奋刻苦,旬日之间,琴技飞涨,罕有其匹。
    数月之后,温如春办完差事,返回故里。离家数十里,天色已暗,暴雨如注,无处投宿。四顾凝视,路旁有一小村,急冲冲前去借宿。慌乱中不辨门户,见一木门,匆匆而入。
    进入大堂,四顾无人,心中忐忑。俄尔,屋内走出一名女郎,十七八岁,艳丽如仙。女郎抬头凝望,乍见温某,大吃一惊,生人造访,大出意外,惊惶之下,匆匆遁去。
    温如春其时单身未娶,眼见女郎貌美,心生好感,内心澎湃,难以克制。正自遐思之际,忽听得脚步声响,一名老妪款款走出,问道:“来人是谁?”
    温如春自报姓名,言语中祈求住宿。老妪道:“住宿无妨,只是家中少床,只能睡草席了,如不介意,尽管留下。”说话间点亮灯烛,取来稻草,铺于地面。温如春略略一瞧,稻草潮湿,尽被雨水沾染,微微皱眉。
    老妪请他坐下,彼此闲话家常,温如春问道:“妈妈贵姓?”
    老妪道:“姓赵。”
    温如春道:“刚才那位女郎是谁?”
    老妪道:“她叫宦娘,是我女儿。”
    温如春道:“令嫒貌如天仙,在下不揣冒昧,想与她结为配偶,不知妈妈意下如何?”
    老妪皱眉道:“不敢从命。”
    温如春急道:“为什么?”
    老妪道:“别多问,总之是不可以。”语毕,拂袖而去。
    老妪去后,屋内只剩下温某一人,孤灯陪伴,不胜寥落。屋外雨声淅沥,凄风怒号。此情此景,实在无心睡眠。
    温如春正襟危坐,置琴于腿,弹指挥弦,以遣寂寞。琴声悠扬,虽在风雨声中,依旧铿锵激昂,四壁皆闻。
    俄尔雨歇,温如春起身而立,收拾琴具,冒夜离去。
    县城中有一部郎姓葛,辞官归田,素爱文人雅士,温如春偶尔前往葛府,受命弹琴。帘内隐约有人偷听,微风吹过,珠帘卷起,帘内一名少女,十五六岁,艳丽无双。
    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葛部郎千金,小名良工,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艳传四方,远近知名。温如春一见之下,不觉心动,回去后跟母亲提起此事,请她提亲。媒人前往葛府撮合,葛老爷嫌弃温某家贫,不为所动,一口拒绝。
    良工自从听过温某琴声,心生爱慕,每每期望能够再见,但事与愿违,温如春求婚受挫,心灰意冷,自此不再上门。
    这一日,良工于园中拾得一封信笺,上书一首《惜余春词》,内容云:“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词意哀楚,笔墨之间,尽是相思。
    良工骤见此词,触动心思,反复诵读,吟咏再三,不胜感慨。当下将信笺收入怀中,回到闺房。数日后,信笺不翼而飞,良工心想“也许被风吹走了。”也没在意。
    凑巧葛老爷自门外经过,拾起信笺,展开阅览。只读得数行,眉头紧皱,寻思“良工这丫头真不知羞,竟写出如此放.荡文章。哎,少女怀春,真是不知所谓。”言念及此,决定替女儿择一夫婿,免得她胡思乱想。
    消息放出,上门求婚者络绎不绝。青年俊才,争相自荐。内有一人,刘姓,邻县刘方伯之子,仪容秀美,家世显赫。葛老爷一见之下,十分满意。设宴款待刘某。席间,刘公子谈吐文雅,甚得葛老爷欢心。
    继而酒席撤去,刘公子起身告辞,忽然间啪地一声响,腰间坠落一件物什,落地有声,却是一只女子绣鞋。葛老爷面色不悦,冷冷道:“公子好兴致,赴会之时,居然随身携带绣鞋,好风流,好品味!”言辞冷峻,气愤难平。
    刘公子极力辩解,大呼冤枉,自己饱读诗书,岂是轻薄浪荡之辈,分明是遭人戏弄。可是不管他如何陈词,葛老爷一概不听,手一挥,叫道:“来人,送客。”一桩婚事,就此告吹。
    在此之前,葛老爷家中栽有绿菊,绝世异种,秘而藏之,不肯外传。良工性喜菊花,闺中亦培植许多良种。
    凑巧的是,温如春亦是同道中人,园中种满菊花,花开怒放,三五成群,煞是可爱。只是品种一般,缺乏稀世奇珍。
    这一日清晨,温如春推窗赏菊,不知为何,满园菊花异变,尽皆化为碧绿。绿菊绽放,清香四溢,极目眺望,宛如置身绿海。
    此事很快传播,邻里左右,无不知晓。葛老爷本是爱菊之人,寻思“绿菊本是异种,不想温家也有,不可不瞧。”亲自登门造访。
    来到园中,放眼所见,绿菊如林,多不胜数,葛老爷大喜若望,细细鉴赏,把玩不尽。行走花丛,流连忘归。正自陶醉,忽然间脚下一紧,踏中一封信笺,捡起来一瞧,正是那首《惜余春词》。
    葛老爷满心疑惑“这首《惜余春词》,明明是我女儿所写,怎么到了此处?莫非……小丫头不守妇道,暗中与温某私会,两人关系暧昧?”想到此处,又气又怒。花也不赏了,匆匆告辞。
    回到住处,找来女儿良工,厉声训斥。良工无端挨骂,不明所以,唯有哭泣,说道:“女儿恪守礼节,从未做过出格之事。爹爹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是这一句话。”
    夫人劝道:“老爷息怒。事已至此,为保女儿名声,索性将他嫁给温某,一了百了。”
    葛老爷一声长叹“也只有这么办啦。只是我堂堂部郎,女儿却要嫁给一介布衣,委屈她了。”当下择定吉日,送女完婚。
    温如春得娶良工为妻,喜出望外。成亲那天,大摆酒席,宴请宾客,至夜方休。夫妻两上床就寝,忽然间书斋内传来琴音,曲调枯涩,显然是初学此道,不甚了了。
    两人披衣视察,点亮烛火,书斋内空空寂寂,并无人影。可是琴音悠悠,萦绕耳畔,却又作何解释?
    温如春略一沉吟,喃喃道:“莫非是狐妖?”
    良工道:“琴音凄楚,此非狐妖,乃是阴魂。我有一家传古镜,能照三界。是鬼是狐,一照便知。”说话间取出一枚铜镜,手腕晃动,但见光芒闪处,现出一名女子。
    那女子一袭白衣,秀发飘逸,温如春凝神打量,又惊又喜,叫道:“是你?”原来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宦娘。昔日避雨之时,两人曾见过面。
    宦娘脸色羞红,笑道:“是我,亏你还记得我。”
    温如春问道:“姑娘到底是谁?怎么到了此处?”
    宦娘道:“我好心替你二人撮合,感谢的话也不说一句?一见面便盘问来历,你就这么对待媒人?”
    温如春迷茫不解,问道:“媒人?”
    宦娘见他懵懂浑噩,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本太守之女,死去已有百年。自幼喜爱琴筝,至死不改。向日公子弹奏琴弦,得闻妙音,倾心向往。只是你我人鬼有别,不敢高攀。暗中替你寻觅佳偶,以报眷顾之情。刘公子之绣鞋,《惜余春》之词赋,皆我所为。”
    温如春闻言,衷心感激,连连致谢。
    宦娘道:“公子琴技绝佳,小女子暗中揣摩,难明神髓。斗胆拜你为师,可不许推辞。”
    温如春道:“你想跟我学琴?此事容易,在下一定倾囊传授,知无不言。”当下抚琴按弦,悉心教导。宦娘资质聪慧,一点即透,数日之后,琴技大进,深得三味,笑道:“成啦,可以出师了。”起身欲行。
    温如春依依不舍,问道:“你要走吗?”
    宦娘道:“是啊,离合聚散,本是常态,不必难过。”
    温如春默默不语,转视妻子,请她代为挽留。良工会意,劝道:“姐姐别走,我不是嫉妒之人。昔日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我虽不才,亦愿效仿古人。”
    宦娘道:“妹妹好意,姐姐心领。只是人鬼殊途,强自共处,于你二人身体有损,不可任性。”语毕,淡淡一笑,说道:“此番别离,后会无期。临别之际,为妹妹弹上一曲古筝,请你品评。”调弦谱曲,弹了一首古调,韵律清奇,动人心魄,天上人间,堪称独步。
    一曲终了,宦娘迈步辞别,说道:“妹妹性格良善,必有福报。愿你二人琴瑟和谐,生生世世,永结同心。”自怀中取出一卷图画,递给温某,说道:“此妾肖像,如不忘旧好,可悬于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弹琴一曲,我虽身处幽冥,亦可感同身受。”出门遁去,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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