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南城

69 Chapter 7


林珩并没有去看桂琪。事实上,虽然这次的案件让他十分摸不着头脑,但此时他脑子里充斥的最多的东西,却跟案情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在想之前的那个梦。
    在那个梦里,他度过了相当于一生的时间,这让他醒来之后仍然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有一瞬间他甚至于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直到他见到了南郁城,那颗飘忽不定的心才渐渐地落回了原地。
    虽然他不知道梦境中所发生的事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与如今的生活连接起来的,但他仍然选择去相信,自己在梦里所见到的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不仅是源于一种感觉,更重要的是,在梦中发生的那些事情,是他根本不会想到、也无法想到的一些事。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在脑海中潜意识地捏造一些场景,所有的梦境都是源于人内心深处的渴望或是记忆,梦是现实的折射,它是有迹可循的。而在之前的那个梦中,许多事情在林珩的现实生活中根本无法寻找到蓝本,它是凭空出现的。因此,它的存在也就必然折射了某些尚未被林珩发掘过的记忆。
    难道是上辈子的事?林珩忍不住这样想。
    这倒是有可能。
    接触的怪力乱神事件多了,林珩想问题的时候也会不自觉的往这个方向上靠。人死后既然灵魂不灭,会产生怨灵,那自然也就会有轮回。也许自己梦见的那些场景,正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契机而重新想了起来?
    想到这里,林珩便想起之前自己试探南郁城的那个问题。
    林珩清楚的记得,在老家南郁城神志不清时曾抱着自己叫过一个名字,而这件事南郁城醒来后却全无印象,那个名字更像是他当时无意识中喊出来的。
    他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难道他也曾经梦见过关于前世的那些回忆?
    并且,刚才林珩试探的时候,刻意在问题里设下了一个圈套,而南郁城大概是因为措手不及,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只草草的回答了一句,这反而让林珩越发的怀疑起来。
    林珩当时问题的原话是:“当初在老家的时候,你中了巫药神志不清,抱着我叫了一个名字。那个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而南郁城迟疑了一会儿,则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这里南郁城的回答就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
    当初在老家的时候,因为两人是躲在二叔的房中观察,因此不敢过多的交流。南郁城从巫药中清醒后,林珩并没有来得及向他解释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只是简短的交代了一下南郁城因为中巫药而神志不清,之后林珩的注意便被二叔与姑母二者怀有私情的事情吸引了过去,也忘记了跟南郁城再交流。
    后面各种事情接踵而来,再加上与南郁城的感情越发暧昧,直到最后彻底确定关系,这中间林珩也一直没有向南郁城说明当天晚上情况的机会。因此如果当天夜里南郁城中招之后,果然如同他后来所反映的,并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那么在南郁城的脑海中,是不会有“叫了某个人的名字”这样一个印象的。
    既然没有这个印象,那么在今天林珩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以南郁城的性格,他绝不会先回答“不记得了”,而是会首先反问林珩,他所提到的这个人是谁?
    可是他没有问。
    因此林珩只能假设,在南郁城的心中其实是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的。并且,在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南郁城应该也可以意识到,林珩已经知道了什么。
    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向林珩求证,是否林珩已经知道了那些记忆,也没有解释自己口中叫出的那个人与他是什么关系。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种十分悲凉而茫然的表情说了一句:我不记得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林珩的心沉到了谷底。
    因为林珩清楚的知道自己梦见的是什么。他更清楚的明白,南郁城所叫的那个“风”,其实指的是很多年以前,被南家所收留的一个小男孩。
    ——而这个男孩,正是林珩自己。
    梦中的他有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叫做裴风珩。
    南郁城因为意外从马蹄下将他救出后,在他身上发现了南家故交裴亦云的家传玉佩,随后才得知他便是这次南郁城外出特意前来寻找的裴家幼子。
    两人因祸得福意外相遇,南郁城便将他带回了南家。那个年代时局混乱,并不太平,风家刚分裂成南顾两家,两边的人都尚在为了家产争夺不休,自然顾不上这些琐碎的小事,因此裴风珩被带回南家后,便一直交由南郁城来照顾。
    南郁城虚长裴风珩七岁,便认了他做弟弟,每日同进同出,同塌而眠。南郁城性格冷淡,不喜与生人亲近,而裴风珩又自卑内向,因为骤遇剧变,父母离世,又曾在外流离,因此被南家收留后便格外感恩戴德,整日里小心翼翼,生怕招人不满被赶出南家。而对于将自己带进南家的南郁城,裴风珩更是格外感激。
    他人小又有些木讷,不太会说话,只能默默地替南郁城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久而久之,南郁城便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两人间滋生了默契,慢慢地有了感情,相处时便更加不同以往了。
    在林珩的梦境里,那是非常快乐的十年。
    年幼的裴风珩与少年意气的南郁城宛如剑鞘与剑刃,那么恰到好处而又缺一不可。两个少年的感情在平淡的日子中日渐深刻、沉积,直到最后变成了无法分离的一个整体。
    那个时候的他们并没有遭遇后来的一切,天真的认为日子可以这样平淡的继续下去,就算是两人间始终懵懂浮动的情愫也被一再按下——他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可事实却狠狠的扇了他们一个耳光,告诉他们:人世间更多的其实是世事无常。
    裴风珩十八岁时,南郁城因为一次任务被暂时调离。
    在南郁城离开后第三天,顾家对南家发起了分家后十年来的第一次袭击。
    那一次的袭击发生时,南家的好手几乎都跟随南郁城外出参与任务,留守家中的人并不多,再加上袭击来得猝不及防,因此损失格外惨重。
    南家在第一波袭击后果断派出人与顾家进行商谈,最后谈判得出的结果却意外的简单。
    ——顾家希望南家能够交出裴风珩。理由只有一个,因为裴家血脉的缘故,裴家的子孙在体质上都更偏阴性,到了裴风珩这一代更是呈现出完美的纯阴体。这一种体质对于这些年来一直不断追求成功炼制怨灵体的顾家来说,简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完美宿体。
    那时的裴风珩十分单纯,见到南家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变得千疮百孔,他几乎毫不犹豫的就站了出来,表示只要能够停止袭击对南家继续袭击,自己愿意跟顾家的人走。
    他其实并不太清楚之后面对自己的是什么,他只是觉得不能让这个收留过自己的家族因为他的缘故而受到无谓的伤害。他并不善良,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他只是想要报答从前南家在他走投无路时所给与他的一份包容——即使报答这份包容所带来的后果会使他辜负南郁城。
    然而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以为的报答其实不过是一场笑话。所有的一切,从他进入南家的第一天起,冥冥之中就早已被算计清楚,之后他所踏出的每一步,也不过都是循着安排好的脚步,规规矩矩地走下去了而已。
    后来的记忆,是一段相当灰暗的日子。
    林珩并没有仔细地去看,只是匆匆的掠了过去。但即便如此,那些匆忙闪过的画面仍然在他的心中落下了不大不小的阴影。
    他记得那个深暗的水牢,裴风珩满身伤痕的浸泡在一潭死水之中。他的身上爬满了细长而冰冷的水蛇。它们缠绕在他的手臂和脖颈上,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他无法挣扎,只能仰面看着头顶的天空,那一方天空狭小而灰暗,宛如他不见天日的生活,他不知道还会这样继续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他在水牢里被关了整整三年,目的只是为了让他的体制更加趋近于炼制怨灵体的要求。
    在那一千多个日子里,他用他所能找到的所有的材料,在四周的墙壁上刻满了南郁城的名字——这个名字仿佛是一盏灯,是他无限孤独的光阴里仅剩的慰藉。
    在刻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记不记得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意义。长时间的幽闭和阴冷的环境让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他只是机械地、保持着刻字的这个动作,一直不停地去描摹这个名字,试图从简短的笔画中获取某种生机……某种支撑他继续等待下去的力量。
    而他,却早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了。
    在等着谁来救自己吗?那个人是谁?他会来吗?
    他——会——来——吗?
    这些问题在无限漫长的日子里被逐渐延展,一个字一个字的,在他的心里不断的回响播放,渐渐地……它们变得微弱而渺茫,久而久之,他竟然都不记得自己曾怀有过这些期望了。
    林珩的梦境并不连贯,虽然根据这些片段的内容林珩可以推出一个大致的发展轮廓,但对于某些细节,他仍然无法做出解释。
    在他看到那些回忆里,裴风珩在水牢中被关闭三年后,勉强算是达到了顾家炼制的要求,被顾家从水牢中转移出去。
    而那之后应该又过去了两年的时间,这一段时间中发生过什么林珩并不清楚,但他却看到了后来的结果。
    ——顾家的炼制并没有成功。
    裴风珩的体制无限趋近于炼制怨灵体的要求,但最终却仍然不是。
    他的身体太差了。
    常年浸泡于水中,再加上之后两年的折磨,已经让他奄奄一息,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精神力量来存活,而这股精神力在从顾家口中得知南郁城因为试图为自己报仇而身亡的消息后彻底消失殆尽。
    他死在了顾家所有人的面前,死在了炼制成功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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