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跑,我绕着人跑,钻着人缝跑。跌倒后,连滚带爬,几乎被肖下唇手中梭镖刺中。梭镖刺到冰上,冰屑飞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来继续跑。他爬起来继续追。不时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这熊孩子,撞什么呢!——啊!——救命啊——杀人啦——一支正敲着锣鼓行进的队伍被我冲撞得乱了鼓点——几个头戴高帽的坏人将帽子掉在了地上——我从陈鼻的爹陈额、陈鼻的娘艾莲——从袁腮的爹袁脸——他也成了“走资派”——身边绕过去——我从王脚身边冲过去。我看到了母亲的脸,听到了母亲的惊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接着是肖下唇的一声惨叫——事后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条腿,使了一绊儿,让肖下唇前扑,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门牙未磕掉算他幸运。肖下唇爬起来试图报复王肝,但王脚把他震慑住了。王脚说:肖下唇你个小杂种,你要敢动王肝一指头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儿!我们家是三代雇农,王脚说,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滞洪闸上,用木板和苇席搭建起一个很气派的舞台。那年头公社里专门养着一拨人,搭建舞台,或者宣传栏,技术熟练,身手不凡。舞台上插着几十杆红旗,挂着红布白字横幅,台角的两根高杆上绑着四个巨大的喇叭,我们到达那里时喇叭里正播放着“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热闹,实在是太热闹了。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挤,想挤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冲撞的人,毫不客气地用脚踹我,用拳头擂我,用胳膊肘子顶我。费了半天力气,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但没挤到前排,反而被挤出圈外。我听到冰面发出“叭嘎叭嘎”的声响,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这时,大喇叭里传出一个公鸭嗓子男人的吼叫:批斗大会马上开始——请贫下中农们安静——前排的坐下来——坐下来——
  我转到滞洪闸西侧,那里有三间储放备用闸板的仓房。我从房后,脚蹬砖缝,手把房檐,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上去。我匍匐瓦垄,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头出去,成千上万的群众,数不尽的红旗,尽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台西侧,几十个人蹲在地上,都垂着头。我知道这些就是待会要上台陪斗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们。肖上唇对着麦克风大声吼叫。这个落魄的粮库保管员,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一步官运。“文革”一开始,他就领头造反,成立“风暴造反兵团”,自任司令。
  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了深色补丁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色袖标。头发稀疏、秃头顶在太阳下闪烁光芒。他学着那些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大人物讲话:拖着长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挥舞着,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式。他的声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群众的喧闹声犹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会场上捣乱,此处刚刚安宁,彼处又轰然而起。我有点担心母亲和村里那些老人们的安全。我搜索着她们。但冰反射阳光,耀花了我的眼。寒风从后边吹透我的破棉袄,我感到很冷。
  肖上唇一挥手,十几个手持长木杆子、臂带“纠察”袖标的精壮汉子从舞台后涌出,跳下去,进入喧闹的人群,挥舞长杆,进行镇压。长木杆子的顶端绑着红色布条,挥舞起来如同火炬。有个年轻人头顶被打,愤愤不平,抓住木杆,与纠察队员理论,被当胸捅了一拳。“纠察队员”铁面无私,下手无情,杆子到处,人们纷纷低伏。大喇叭里传来肖上唇声嘶力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捣乱的坏人揪出来——!那个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纠察队员揪着头发拖出了人群……人群终于安静了,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无人敢站起来。纠察队员们端着长杆,分布均匀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里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台来!肖上唇一声令下,那些严阵以待的纠察队员们,两人挟持一个,将那些“牛鬼蛇神”,脚不点地地,拥到了台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驯服。纠察队员将她的头按低,但刚一松手,她便猛地抬起来。她的反抗招致了更为猛烈的压制。最后,她被打趴在台上。一个纠察队员,用一只脚踩着她的背。有人跳上台,带头喊口号,但台下应声寥寥。喊口号的人很没趣,灰溜溜地下去了。这时,尖利的哭叫声,从人群中爆发。是我母亲的哭声:苦命的妹妹啊……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只留我姑姑在台上。那个纠察队员还用一只脚踏着她的背,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姿式——这是对当时流行口号的一种图解——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姑姑一动不动,我担心她已经死了。台下我母亲的哭声也没有了,我担心她也死了。
  那些被押下台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杨树下,有几个手持步枪的纠察队员看守着他们。他们席地而坐,低垂着头,仿佛一组泥塑。黄秋雅背靠墙根坐着,头后仰贴墙。她被剃了一个阴阳头,丑陋而恐怖。我曾听说过,运动初起时,姑姑是卫生系统“白求恩战斗队”的发起人之一。她十分狂热,对曾经保护过她的老院长毫不客气,对这黄秋雅,那更是残酷无情。我明白,姑姑其实是想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声歌唱,实因为心中惧怕。老院长是厚道人,无法忍受凌辱而投井自杀。黄秋雅却在姑姑的对立面的鼓动或是胁迫下,揭发了姑姑与叛徒王小倜秘密联络的罪证。黄秋雅说万心夜里说梦话时常常高叫“王小倜”,她还说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回宿舍找东西,发现万心不在。她心中纳闷,一个单身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哪里去了呢?她说她正在纳闷时,就看到从胶河岸边那片柳林里,升起了三颗红色的信号弹,接着她还听到了高空中传来轰轰的飞机声。她说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悄悄地潜入宿舍,从身影上看,正是万心。她说她立即把这情况向院长做了汇报,但这个走资派与万心是一伙的,他把这件事压住了。她说万心无疑是国民党的特务。她揭发的这件事已经足可以要了我姑姑的命,但她随即又揭发了第二件,她说我姑姑多次去县城与走资派杨林姘居,并且还怀了孕,流产手术是她亲自做的。群众中蕴藏着丰富的创造力,也蕴藏着邪恶的想象力。黄秋雅揭发我姑姑的两大罪状,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认罪,动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斗大会有声有色,成了我们东北乡的邪恶节日。
  我在黄秋雅的上方,看着她那颗怪头,心中有恨,有同情,还有迷茫、恐惧与忧伤。我从房上揭下一片瓦,瞄着黄秋雅的阴阳头。只要我一松手,瓦就会砸在她的头上。但我犹豫了好久,最终没有这样做。——多年后我曾把这事告诉姑姑,姑姑说,多亏你没松手,否则我的罪又要加重一分——进入晚年后,姑姑一直认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我以为姑姑责己太过,那个时代,换上任何一个人,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姑姑哀伤地说,你不懂……
  杨林被架上舞台后,那只踏着我姑姑脊背的脚移开了。他们把我姑姑拖起来,与杨林并排着,低头弯腰双臂后伸,像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5”飞机。我看着杨林那颗光溜溜的大脑袋。这个人,半年前还像神一样高不可攀啊,我们的心里,还盼望着姑姑能与他喜结良缘,尽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岁,尽管姑姑嫁给他是顶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县委书记,是每月工资一百多元的高级干部,是下乡坐着草绿色吉普车,身后跟随着秘书、警卫员的大人物啊!多年之后,姑姑也说,其实我只与他见过一面,尽管我不喜欢他那个像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尽管我讨厌他那满嘴的大蒜味儿——其实他也是个土包子——但我心里还是愿意嫁给他的。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族,我也会嫁给他。姑姑说,当她去县城与杨林见面后,第二天,公社书记秦山便来卫生院视察。在院长陪同下他来到妇产科,满脸的媚笑,满口的谀词,活脱脱一个奴才。姑姑说,此前的秦山,是那样的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一转眼换上这样一副嘴脸,让姑姑感慨万千。为了这些势利小人,我也要嫁给他,姑姑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
  上来一个矮小墩实的女红卫兵,手提两只破鞋子,一只挂在杨林脖子上,一只挂在姑姑脖子上。姑姑后来说,反革命,特务,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绝对不能忍受“破鞋”的称号。这是无中生有,奇耻大辱!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来,用力撇出去。那只破鞋,竞像长了眼似地,落在黄秋雅面前。
  女红卫兵蹦了一个高,揪住姑姑的头发,使劲往下拉。姑姑昂着头,与那女孩僵持。姑姑,您低头吧,您如果再不低头,只怕您的头发连同头皮都会被揪下来啊!那胖女孩少说也有一百斤重,她双手揪着您的头发,已经悬空吊在您身上了。姑姑猛然一甩头,像一匹摆动鬃毛的烈马——那女孩手里攥着两绺头发,跌落在台子上。姑姑的头上渗出鲜血——姑姑的头上至今还留有两个铜钱大小的疤痕——血流到姑姑额头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身体挺立不弯。台下一片肃静,一匹拉车的毛驴,仰着脖子,发出高亢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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