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担。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做人流,对别人,我也许客气点,对你,我们就不客气啦!王仁美你听清楚了吗?王金山、吴秀枝你们听清楚了吗?——姑姑提着我岳父岳母的名字喊。 
  大门内长时间鸦雀无声,然后是一只未成年的小公鸡尖声啼鸣。接着是我岳母哭着叫骂:万心,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剥皮挖眼点天灯…… 
  姑姑冷笑着,对着人武部副部长说:开始吧! 
  人武部副部长指挥着民兵,拖着长长的、粗大的钢丝绳,先把我岳父家东邻大门口的一棵老槐树拦腰拴住。肖上唇拄着棍子,从人群中蹦出来,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叫声:……这是……俺家的树……他试图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一抡起棍子,身体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说:原来这是你家的树?对不起了,怨你没有结着好邻居! 
  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国民党的连环保甲…… 
  国民党骂我们是“共匪”,姑姑冷笑着说,你骂我们是土匪,可见你连国民党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们……我儿子在国务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双手搂着那棵槐树,哭着说:……你们不能拔我的树……袁腮说过……这棵树连着我家的命脉……这棵树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袁腮也没算算,他啥时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们除非先把我杀了……肖上唇哭喊着。 
  肖上唇}姑姑声色俱厉地说,你文化大革命时打人整人时那股子凶劲儿哪里去了?怎么像个老娘们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这是假公济私……报复我……你侄媳妇偷生怀孕……凭什么拔我的树…… 
  不但要拔你的树,姑姑说,拔完了树就拉倒你家的大门楼,然后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你在这里哭也没用,你应该去找王金山!——姑姑从小狮子手中接过一个扩音喇叭,对着人群喊: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都听着!根据公社计划生育委员会的特殊规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怀孕女儿,顽抗政府,辱骂工作人员,现决定先推倒他家四邻的房屋,你们的所有损失,概由王金山家承担。如果你们不想房屋被毁,就请立即劝说王金山,让他把女儿交出来。 
  我岳父家的邻居们吵成一锅粥。 
  姑姑对人武部副部长说:执行! 
  链轨拖拉机机器轰鸣,震动得脚底下的土地都在颤动。 
  钢铁的庞然大物隆隆前行,钢丝绳一点点被抽紧,发出嗡嗡的声响。那棵大槐树的枝叶也在索索地抖动。 
  肖上唇连滚带爬地冲到我岳父家大门前,发疯般地敲着大门: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祸害四邻,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齿竟然变得清楚起来。 
  我岳父家大门紧闭,院子里只有我岳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对着人武部副部长,举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马力!人武部副部长对拖拉机手吼着。 
  链轨拖拉机发出一阵震动耳鼓的轰鸣,钢丝绳绷成一条直线,嗡嗡地响,绷紧,绷得更紧,绳扣煞进了大槐树的皮,渗出汁液,拖拉机缓慢前行,一寸一寸地前行,车头上方的铁皮烟筒里,喷吐出圈圈套叠的蓝色烟圈。拖拉机手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观望,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着一条洁白的毛巾,头上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上牙咬着下唇,唇上生着黑色的小胡子,是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大树倾斜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很痛苦的声音。钢丝绳已经深深地煞进树干,剥去了一块树皮,露出了里边白色的纤维。 
  王金山你他妈的出来啊……肖上唇用拳头擂门,用膝盖顶门,用头撞门,我岳父家鸦雀无声,连我岳母的哭嚎声都没了。 
  大树倾斜了。更倾斜了,繁茂的树冠哗啦啦响着触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树边:我的树啊……我家的命运树啊…… 
  大树的根活动了,地面裂开了纹。 
  肖上唇挣扎着回到我岳父家大门前:王金山,你这个王八蛋!我们老邻居,几十年处得不错啊,还差点成了亲家啊,你就这样毁我啊…… 
  大树的根从地下露出来,浅黄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来了,嘎嘎吱吱地响,有的树根折断了,越拖越长,好多条大蟒蛇一样的树根……树冠扑在地上,像一把巨大的扫帚,逆着行进,细小的树枝频频折断,地下升起一些尘土。众人翕动鼻孔,嗅到了新鲜泥土的气味和树汁的气味…… 
  王金山,我他妈的撞死在你家门前了……肖上唇一头撞在我岳父家大门上,没有响声,不是没发出声响而是声响被拖拉机的轰鸣淹没了。 
  那棵大槐树被拖离了肖家大门口几十米远,地面上留下一个大坑,坑里有许多根被拽断的树根。十几个孩子在那儿寻找蝉的幼虫。 
  我姑姑用电动喇叭广播:下一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门楼! 
  几个人把肖上唇抬到一边,在那儿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请注意——姑姑平静地说——回家去把你们的值钱东西收拾一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们的。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解开钢丝绳,把肖家的大门楼套住! 
  我岳父家的左邻右舍们,一窝蜂拥到他家大门前,拳打脚踢那门,扔破砖烂瓦到院里。有一个还拖来几捆玉米秸子,竖在他家房檐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来就点火烧房子啦! 
  大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不是我岳父也不是我岳母,而是我老婆。她头发凌乱,满身泥土,左脚上有鞋,右脚赤裸,显然是刚从地窖里爬上来。 
  姑姑,我去做还不行吗?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说。 
  我就知道我侄媳妇是深明大义之人!姑姑笑着说。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说,你要是个男人,能指挥千军万马! 
  你也是,姑姑说,就冲着你当年果断地与肖家解除了婚约,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大女人。 
  仁美,我说,委屈你了。 
  小跑,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没有挣脱。 
  腕子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渗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着唾沫,狠狠地说:你让我流血,我也让你流点血。 
  我把另一只腕子递过去。 
  她推开,说:不咬了!一股狗腥气! 
  苏醒过来的肖上唇像个女人一样拍打着地面嚎叫着:王仁美,万小跑,你们要赔我的树……赔我的树啊…… 
  呸!赔你个屁!我老婆说:你儿子摸过我的奶子,亲过我的嘴!这棵树,等于他赔了我的青春损失费! 
  嗷!嗷!嗷!一群半大孩子为我老婆的精彩话语拍掌喊叫。 
  仁美!我气急败坏地喊叫。 
  你吵吵什么?我老婆钻进了我姑姑的车,探出头对我说:隔着衣服摸的! 
   
  十 
  我们单位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杨主任来了。杨主任是一个军队高级领导人的女儿,正师职。我早知她的大名,但是第一次见她。 
  公社领导宴请她,她提出让我与王仁美也参加宴会。 
  我姑姑找出一双自己的皮鞋给王仁美穿上。 
  宴会在公社机关食堂一个雅间里举行。 
  小跑,我还是不去了吧,见这么大的官,我怕。王仁美说,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闹得天翻地覆的。 
  姑姑笑道:怕什么?再大的官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入席之后,杨主任让我和王仁美坐在她的两侧。她握着王仁美的手,亲切地说:小王同志,我代表部队谢谢你啊! 
  王仁美感动地说:首长,我犯了错误,给您添麻烦了。 
  我生怕王仁美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见她如此彬彬有礼,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这侄媳妇啊,觉悟很高,她不慎怀孕,主动来找我做人流,但因身体条件不允许,一直拖到现在。 
  小万,我要批评你呢,杨主任说,你们这些男同志,就是粗心大意,侥幸心理! 
  我连连点头称是。 
  公社书记端着酒站起来,说:感谢杨主任百忙中来我们这里视察指导! 
  我对你们这个地方很熟悉,杨主任说,我父亲在这里打过游击,胶河战役时,他的指挥部就设在这个村,所以我来到这里感到很亲切。 
  我们真是太高兴了,公社书记说,请杨主任回去给老首长带个口信,我们盼望着他老人家能来视察。 
  我姑姑也端着酒站起来,说:杨主任,我也敬您一杯! 
  公社书记说:万主任是烈士女儿,很小时就跟着父亲参加革命。 
  姑姑说:杨主任,咱们俩还有点缘分呢。我父亲是八路军西海医院院长,是白求恩的学生,给杨副司令治过腿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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