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清楚地记得,当陈鼻到我们家来索要陈眉的那个傍晚,春节临近的一个傍晚,辞灶日的傍晚,鞭炮齐鸣、硝烟滚滚的傍晚。小狮子已经办好了随军手续,离开了公社卫生院。春节过后,我就要带着她与燕燕坐上火车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个部队大院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单元,那将是我们的新家。父亲不跟我们走,也不愿去投奔我的在县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坚守着这块土地。好在我二哥在乡镇工作,可以随时照顾。 
  王胆死后,陈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满大街乱窜。人们起初对他甚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厌烦。当初搜捕王胆时,公社用陈鼻的存款给村民们发工资,王胆死后,大多数人把钱还给了他。公社也没向他收取羁押他时的生活费,所以,保守地估计,他当时手头起码还有三万元,足够他吃喝上几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抱到卫生院救活的那个女婴忘记了。他让王胆冒着生命危险抢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个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所以当他看到费尽千辛万苦、冒着千难万险生出来的竟然又是个女婴时,他就捶打着脑袋痛哭:天绝我也! 
  这女婴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因她眉清目秀,有个姐姐叫陈耳,姑姑就说:就叫陈眉吧。小狮子抚掌赞叹:这个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狮子动过收养陈眉的念头,但碰到了落户口、办理收养手续等许多困难。所以,直到陈鼻从小狮子怀里把陈眉抱走时,她还没有户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人口中,没有她这个人,她是“黑孩”,那时候有多少这样的“黑孩子”,没人统计过,但估计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这批“黑孩子”的户口问题,在一九九〇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时终于得到了解决,为此收取的超生罚款也是个天文数字,但这些钱到底有几成进了国库,也是无人能算清楚的糊涂账。最近十几年来,人民群众又制造了多少这样的“黑孩子”,估计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现在的罚款额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几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们能把罚款交齐…… 
  在那些日子里,小狮子母性大发,抱着陈眉,亲不够,看不够,我怀疑她曾经试图给陈眉喂过奶,因为我发现了她乳头的异样——-但她能否分泌乳汁就很难说了。这样的奇迹据说也曾发生过。我小时看过一出戏,讲一户人家,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只余下十八岁的姐姐与襁褓之中的弟弟,万端无奈中,姐姐便将自己处女的乳头塞到弟弟嘴里,几天之后,竟然有乳汁分泌出来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姐姐十八岁了,弟弟还在吃奶?我母亲说,过去,婆婆与儿媳同时坐月子的事很多。现在,现在又有可能了。我女儿的大学同学,最近又添了一个妹妹。她爸爸是煤矿主,钱多得用尺量,农民工在黑煤窑里为他们卖命,他们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矶、旧金山、墨尔本、多伦多的豪华别墅里与他们的“二奶”或是“三奶”们制造小孩。——我赶紧拉回思绪,像拉住一匹疯马的缰绳。我想起辞灶日那晚,当我刚刚把一箅帘饺子下到锅中时,当我女儿燕燕拍着小手念着有关饺子的儿歌“从南来了一群鹅,践啦跩啦下了河”时,当小狮子抱着陈眉喃喃不休时,陈鼻穿着他那件磨得发亮的猪皮夹克,歪戴着一顶双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进入我家。陈耳跟在后边,牵着他的衣角。陈耳穿着一件小棉袄,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她头发乱蓬蓬,如一窝杂草,不断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来得正好,我边搅动着锅里的饺子边说,坐下,吃饺子。 
  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陈耳扶着他的肩头站立,大眼睛里闪烁着惊惧、好奇的光芒。一会儿瞅瞅锅里翻动的饺子,一会儿瞅瞅小狮子和她怀中的婴孩,一会儿与燕燕交流目光。燕燕将手中的一块巧克力递给她。她歪头看看陈鼻的脸,抬头看看我们。 
  拿着吧,我说,妹妹给你你就拿着。 
  她畏畏缩缩地伸出小手。 
  陈鼻厉喝一声:陈耳! 
  陈耳慌忙把小手缩了回去。 
  干什么你,我说,小孩子嘛!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 
  我进里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装进陈耳的棉袄兜兜。 
  陈鼻站起来,对小狮子说:把孩子还给我。
  小狮子瞪着眼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谁说我不要了?陈鼻怒冲冲地说,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狮子说,她生下来时像只小病猫,是我把她养活了。 
  是你们一路追逼,才使王胆早产!陈鼻道,要不王胆也不会死!你们欠着我一条命! 
  你放屁!小狮子说,王胆那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怀孕,你只顾自己传宗接代,不管王胆的死活!王胆死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个?!陈鼻大声吼叫着,你说这个我让你们家过不成年! 
  陈鼻从锅台上抓起一个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锅口。 
  陈鼻,我说,你疯了吗?我们可是从小的朋友! 
  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朋友?!陈鼻冷笑道,王胆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无关!小狮子说,是肖上唇报的信。 
  我不管谁报的信,陈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小狮子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不配做父亲! 
  你这个臭娘们,你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们自己不会生,所以才不让别人生,你们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别人的孩子霸为己有! 
  陈鼻!闭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辞灶的,你跑到我家来耍什么横?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锅里扔! 
  你以为我不敢扔? 
  你扔! 
  你们不还给我孩子,我什么都敢干!杀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里屋不吭气的父亲走出来,说:大侄子,看在我这把胡子的份上,看在我与你爹多年相好的份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让她把孩子还给我。 
  是你的孩子,谁也夺不去。父亲说,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毕竟,没有她们,你这孩子早跟着她娘一路去了。 
  陈鼻将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门槛,呜呜地哭起来。 
  陈耳拍打着他的肩膀,哭着说:爹……别哭…… 
  见此境况,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对小狮子说:我看……还是还给他吧…… 
  你们休想!小狮子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你们太欺负人啦……太不讲道理了……陈鼻哭着说。 
  叫你姑姑来吧,父亲说。 
  不用叫,我早就来了!姑姑在门外说。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迎出去。 
  陈鼻,你给我站起来!姑姑道,我就等着你把蒜臼子扔到锅里呢! 
  陈鼻乖乖地站了起来。 
  陈鼻,你知罪吗?姑姑厉声问。 
  我有什么罪? 
  你犯了遗弃人口罪,姑姑道,陈眉是我们带回去的,我们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养活,半年多了,你陈鼻连个面也不露,这女儿是你的种不假,可你这个父亲,尽到责任了吗? 
  陈鼻嘟哝着:反正女儿是我的…… 
  是你的?小狮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应不?她如果答应,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讲理,我不跟你说话!陈鼻道,姑姑,过去是我错了,现在我认错,认罪,你把女儿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齐罚款,然后给孩子落上户口。 
  罚多少?陈鼻问。 
  五千八!姑姑说。 
  这么多?!陈鼻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没钱?姑姑道,没钱你就别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陈鼻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的命自己留着吧,姑姑说,你的钱也可以自己留着,留着喝酒、吃肉,还可以去路边店嫖娼! 
  我没有!陈鼻老羞成怒地吼叫着,我要去告你们!公社告不赢我去县上告,县上告不赢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赢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赢呢?姑姑冷笑着说,是不是还要到联合国去告? 
  联合国?陈鼻道,联合国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说,现在,你给我滚!等你告赢了,再来抱孩子。但是我告诉你,即便你告赢了,也得给我写份保证,保证你能把这孩子抚养好,同时你还得付给我和小狮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费! 
  辞灶日傍晚陈鼻没能把陈眉抱走,但春节过后,元宵节次日,陈鼻拿着罚款收据,把陈眉抱走了。“辛苦费”是姑姑说的气话,自然不必他交。小狮子哭得浑身乱颤,好像被人夺走了亲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么?喜欢孩子自己生嘛! 
  小狮子痛哭不止,姑姑抚着她的肩头,用一种我从没听到过的悲凉腔调说:姑姑这辈子,已经定了局了,而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个孩子出来,抱回了给我看…… 
  到北京后,我们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陈鼻言中。小狮子生不出来。她对我女儿不错,但我知道,让她魂绕梦牵的,还是陈眉。所以,她捧着那个鼻眼酷似陈眉的泥娃娃时那种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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