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陪着小狮子散步是我的职责,履行职责是痛苦的,但我必须伪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现在好了,她一大早就去牛蛙公司上班,骑着那辆据说是我小表弟为她购买的电动自行车。我隔着窗户,看到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电动自行车上,沿着河边那条道路,无声无息地、十分流畅地向前滑行。当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我也匆匆下楼。 
  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逛遍了河北岸的几个小区。树林、花园、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公共健身场所、美容院、药店、彩票出售点、商场、家具店、河边的农产品贸易市场,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每到一地儿,我都用数码相机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都会翘起后腿撒尿一样。我还穿越那些尚未开发的农田,去参观了那些正在大兴土木的工地。那些工地有的主体建筑已成,显示出标新立异的风貌;有的正在挖坑打桩,猜不出未来模样。 
  河北岸基本逛遍后,我便往河南岸转移。我可以从那座凌空展翅造型的斜拉桥上过去,也可以乘坐竹筏,顺流而下,到达十几里外的艾家码头。我一直走桥,怕竹筏不安全。有一天,桥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交通堵塞,我决定乘一次竹筏,重温一下当年的情景。 
  撑筏的是一个身穿对襟布扣上衣的年轻人,满口乡音,但吐出的全是时髦词语。他的竹筏是用二十根碗口粗的毛竹制成,前头翘起,安装了一个木雕彩绘龙首。竹筏中央,固定着两个红色的塑料小凳。他递给我两只塑料袋,让我套到脚上,以防鞋袜被水溅湿。他笑着说,许多城里人,都喜欢脱掉鞋袜。城里女人的小脚,白得像银鱼儿,泡在水里,呱唧呱唧踩着,好玩极了。我脱掉鞋袜,递给他。他将我的鞋袜放在一只铁皮箱里,半真半假地说:要收一块钱保管费哦!我说,随你吧。他扔给我一件砖红色救生衣,说:大叔,这个您可一定要穿上。否则,我的老板要扣我的奖金呢。 
  年轻人将筏子从河边码头撑出时,那几个蹲在岸边的筏工喊叫着:扁头,祝你好运,掉到河里淹死! 
  年轻火麻利地撑着篙,说:那是不行的,我要淹死,你妹妹岂不是要守寡? 
  筏入中流,疾驰而下。我掏出相机,拍了那座大桥,又拍两岸风景。 
  大叔是从哪里来的? 
  你说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用乡音说。 
  您是本地人? 
  也许,你爹还是我的同学呢!我看着他那颗扁长的脑袋,想起了谭家村一个外号“扁头”的同学。 
  可是,我不认识您啊,他说,您老是哪个村的? 
  好好撑筏,我说,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只要我认识你爹和你娘就行了。 
  年轻人熟练地挥舞着竹篙,不时地盯我一眼,显然是想把我辨认出来。我掏出一枝烟,点燃。他翕着鼻子,说:大叔,如果我没猜错,您抽的是软包“中华”。 
  我抽的确是软包“中华”,这烟是小狮子带给我的。小狮子说是袁腮让她带给我的。小狮子说,袁总说这烟是一个大人物送给他的,他只抽“八喜”,不换牌子。 
  我抽出一枝烟,探身向前,递给他。他欠身接过,侧着身子,避着河上的风,将烟点燃。抽着烟他喜笑颜开,脸上呈现出一种又丑又怪的美。他说:大叔,能抽得起这种烟的人,都不是寻常人物。 
  是朋友送的。我说。 
  我知道是遴的,抽这种烟的人,哪有自己花钱买的?他笑嘻嘻地说,您老也是“四个基本”呢。 
  什么“四个基本”? 
  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他说,还有一个“基本”我忘了。 
  夜里基本上都做噩梦!我说。 
  您说得不对,他说,但我的确想不起那个“基本”是什么啦。 
  那就不用去想了,我说。 
  如果您明天还来坐我的竹筏,我就会想起来的,他说,大叔,我已经知道您是谁了。 
  你知道我是谁? 
  您一定是肖夏春肖大叔,他怪模怪样地笑着说,我爹说,您是他们那班同学里最有本事的人,您不但是他们那班同学的骄傲,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骄傲。 
  我说,他的确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我不是他。 
  大叔,您就别客气了,他说,从您一坐上竹筏,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 
  是吗?我笑着说。 
  那当然,他说,您额头发亮,头上有光圈,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 
  您是不是跟着袁腮学过相面啊? 
  您还认识袁大叔啊?他一拍额头,说,我怎么犯糊涂了,你们是一班同学,自然认识了。袁大叔虽然比不上您,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爹也很有本事啊,我说,我记得他能倒立行走,绕着篮球场转一圈儿。 
  那算什么?他不屑地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而您和袁大叔,是动脑子的,玩智慧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嘛。 
  你的口才,跟王肝也有一拚啦!我笑着说。 
  王大叔也是天才,但他走的路跟你们不一样。他挤着生动活泼的三角形小眼说,王大叔是大胆装疯,小心捞钱。 
  卖泥娃娃能赚多少钱? 
  王大叔卖的可不是泥娃娃,他卖的是艺术品。他说,大叔,黄金有价艺术品无价啊!当然啦,王肝大叔赚那几个钱,跟您肖大叔比起来,那真是拿水汪子比大海。袁大叔呢,比王大叔脑子活泛,但仅靠养牛蛙他也赚不到什么钱。 
  牛蛙养殖场不靠牛蛙赚钱靠什么赚钱? 
  大叔,您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 
  我真不知道。 
  大叔在拿我取笑呢,他说,到了您这种级别的人物,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连我这等草民都听说了的事情,您怎会不知道?! 
  我刚回来没几天,真不知道。 
  他说:就当您不知道吧,反正大叔您也不是外人,愚侄我就给您唠叨一下,权当给您解闷儿。 
  你说。 
  袁大叔是拿养牛蛙做幌子呢,他说,他真正的生意,是帮人养娃娃。 
  我吃了一惊,但不动声色。 
  说好听的呢,叫“代孕中心”,说不好听的呢,就是弄了一帮女人,帮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怀孕生孩子。 
  还有做这种生意的?我问,这不是破坏计划生育吗? 
  哎呦肖大叔,都什么时代了,您还提什么计划生育的事?他说,现在是“有钱的罚着生”——像“破烂王”老贺,老婆生了第四胎,罚款六十万,头天来了罚款单,第二天他就用蛇皮袋子背了六十万送到计生委去了。“没钱的偷着生”——人民公社时期,农民被牢牢地控制住,赶集都要请假,外出要开证明,现在,随你去天南海北,无人过问。你到外地去弹棉花,修雨伞,补破鞋,贩蔬菜,租间地下室,或者在大桥下搭个棚子,随便生,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当官的让‘二奶’生”——这就不用解释了,只有那些既无钱又胆小的公职人员不敢生。 
  照你的说法,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是名存实亡了吗? 
  没有啊,他说,政策存在啊,要不以什么做依据罚款呢? 
  既然这样,人们自己去生就行了,何必找袁腮的“代孕公司”呢? 
  大叔,您可能是一心扑到事业上了,根本不了解世情。他笑着说,富翁尽管有钱,但像“破烂王”老贺那样慷慨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是越富越抠,既想生儿子继承万贯家产,又怕被罚款。找人代孕,可以编造理由,避免罚款。再说,现在的富翁,贵人,多半是像您这年纪,男的还跃跃欲试,老婆多半不能用了。 
  那就包“二奶”嘛。 
  当然有很多包“二奶”甚至“三奶”、“四奶”的,但还有很多既怕老婆又怕麻烦的,他们就是袁大叔的客户。 
  我的目光越过河堤,远眺着牛蛙养殖场那栋粉红色的小楼,还有娘娘庙那金黄色的殿阁,心中泛起一种不祥之感。我想起不久前一个凌晨,去卫生间小解回来,与小狮子那场别开生面的床戏。 
  大叔,您好像没有儿子吧?扁头的儿子问我。 
  我不回答。 
  大叔,他说,像您这样的杰出人物,没有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知道不?您这是犯罪,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将憋了一夜的尿排空后,我浑身轻松,想再睡一会儿。小狮子却腻上来。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大叔,您无论如何要生一个儿子,这不仅仅是您个人的事,也是我们东北乡的事。袁大叔为您提供了很多种选择。最高档的,是有性代孕,代孕者都是美女,身体健康,基因优良,未婚,有大学以上学历。您可以跟她同居,直到她怀上您的孩子。这个费用嘛,比较高,最低二十万元。当然,您如果想让儿子优良些再优良些,可以为她提供营养费,也可以额外再给她些奖赏。这个最大的危险是,同居期间,双方有了感情,假戏成真,影响了原先的婚姻。所以,我想,大婶是不会同意的…… 
  ……她似乎很兴奋,但身体却很冷静,而且一反常态地,不按照多年的习惯行事。你想怎么着呢?黎明的晨曦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闪烁。她诡秘地笑着说:我要虐待你一次。她用一根黑布条蒙住我的眼睛。你想干什么?不许解开——你欺负了我半辈子,我要报一次仇——你是想给我结扎吧——她嘻嘻地笑着说,哪里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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