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

第60章


她手里拿着一支银子柄的七星左轮子手枪。那小玩意儿闪闪发光,精巧得像个假货。一进大门她就喊叫:爹,我要枪毙你!
  父亲说老爷爷把嘴里的黑西瓜籽儿吐出来,拍拍鼓鼓的肚皮,平静地说:这玩意儿也能打死人?子弹打到我鼻孔眼里我能给你擤出去,打到我的肚脐眼里我能给你挺出去。你们的二姑奶奶说:爹,你是在吹牛吧?老爷爷说:不是吹牛,你不妨试试。你们的二姑奶奶说:好,我试试。她说着,笨拙地转了一下枪轮子。然后,瞄准你们老爷爷的肚脐,叭,就是一枪。你老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啪啪地拍着肚皮说:怎么样?闺女,你爹没有吹牛吧?你们的二姑奶奶狐疑地看着枪口冒出的缕缕青烟,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再次将枪口对准她的爹,叭、叭、叭,叭、叭、叭,三枪一个小间歇,连续六枪,都招呼在你们的老爷爷身上。你们的老爷爷笑声朗朗,但立即有一股鲜血从他嘴里蹿出来。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喊一声:好——,随即前仆在地,苍蝇如一块绿色的尸布,一秒钟之内,便遮盖住了他的身体。
  父亲说,你们的二姑奶奶从此便消逝了踪影,家族中曾派出过十几个人四处明察暗访,想把她抓回来用最严厉的酷刑活活烧死,但都空手而回。当然,也不能说一无所获,派出去的人,每个人都带回来一大堆消息,有说她被一个白胡子老头领走了的,有说她跟着一只老狐狸进了红色沼泽的,有说她跟着一个杂耍班子闯江湖的,等等。家族中的娘们,干脆说她原来就不是人,是讨债鬼投胎,是蛤蟆精、狐狸精投胎。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我们忘记了她,说忘记也不可能是完全忘记,她像一块病,潜藏在我们心里;她是一个千纠百结的伤疤,长在我们身上,每逢阴雨天气,就令我们不舒服。其实,家族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趾间生着蹼膜的小妖精肯定没有死,她不可能死掉,她正在某个神秘的地方修炼着,一旦她长丰满了羽毛,就会飞回来。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和这个在红色沼泽周围繁衍了数百年的食草家族做死对头的。
  果然,父亲说,这一天终于到了。那是个草黄马肥的深秋的夜晚,炼丹的狐狸把红色沼泽弄得一片片辉煌,夜间飞行的鸿雁在高空中呜叫着,河水在响亮流淌,狗在呜咽。这时候村外燃起了几把冲天大火,高大的谷草堆被点着了。火光把家家户户的庭院照亮,窗户纸一片通红。街上响起马儿“咴咴”的嘶鸣,和马蹄铁打击青石板道发出的清脆响声。父亲说那时他的父亲寄居在桥头大老爷爷家,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从黑影里蹿起来,往土炮、土枪里装填着火药。
  他的父亲缩在炕角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大老奶奶豢养的那七条狗咬成一片,响亮的马蹄声从街北头响到街南头,又从街南头响到街北头。听动静有十几匹马,是一股不算小的响马。父亲说马队跑了几个来回趟子后,一个尖锐的女人声在街上高扬起来:都听着——姑奶奶今夜来——是冲着管老大和他老婆——怕死的都在家里睡觉,不怕死的尽管出来——然后就噼噼啪啪响了十几枪。父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僵在院子里。父亲说你们爷爷一听动静就知道是你们的二姑奶奶回来了。紧接着枪弹就啪啪地打在门板上。父亲说大老爷爷家的大门是用三寸厚的老楸木做成的,里外包着铁皮,还打着密集的蘑菇钉,这样的门坚硬无比,子弹根本打不透。
  父亲说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醒过神来,便开始了顽强的抵抗。他们首先点燃了大门两侧的土炮,轰隆隆两声巨响。震得窗户纸像笛子一样呼啸。父亲说门外传来马的悲鸣声,并听到一扇肉障壁倒地的声音。一个男强盗在外面呼道:我的马啊!
  这说明没有放空炮,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像两只凶猛的老豹子一样,从这个枪眼窜到那个枪眼,把五只鸟枪放了一遍。然后,大老爷爷}亡着往枪筒里装火药,大老奶奶从梁头上解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盛着几十颗小香瓜形的炸弹。从大老奶奶趔趔趄趄的步态上,父亲说他的父亲看出了那一篮子炸弹的分量。父亲说这时外面的枪声和咒骂声像河里的水一样,一浪赶着一浪,大门被重物撞击着,发出“空咚,空咚‘’的巨响。大老奶奶从篮子里摸出一颗炸弹,放在影壁墙的角石上磕了一下,扬臂撇到墙外,俄顷墙外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股浓烟,墙外的强盗怪叫着跑远了。大老奶奶又撇出去一颗炸弹,爆炸过后,墙外一声声息也没有了。大老奶奶对大老爷爷说:这小杂种,哼,这小妖精!火光里,父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脸上的兴奋表情,大老爷爷要开大门,遭到了大老奶奶的拒绝。后来据旁人说,你们二姑奶奶就潜伏在大门不远处,只要大老爷爷一开门,就没有活路了。他们的第一次退却是条诡计。父亲说大老奶奶又漫无目标地往墙外丢了十几颗炸弹,天就渐渐放了亮。一直到了半上午光景,大老奶奶才准许大老爷爷开门。门口躺着一匹淌出了肠子的死马,还有一根大石条,撞门用的,还有一些黄铜的匣枪弹壳,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父亲说大老爷爷家的院墙上,被人用破布蘸了马血涂抹上一行污秽的大字:管老大,有朝一日非割下你的鸟来不可!旁边还画着一个鸟,鸟头极度夸张,像个大头的婴孩。苍蝇密匝匝地伏在字与画上吸脏污,所以那字、那鸟都很立体,并且蠢蠢欲动。
  这场保卫战结束之后,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积极备战,花血本购买炸弹和火药,又把家族中男人轰来,加高了院墙,加固了大门,还在院墙周遭挖了十几个下边插满尖桩子的陷阱。
  大家都在等待着二姑奶奶卷土重来。一天天等过去,一年年等过去,一等等了二十年。二姑奶奶没到,她的两个儿子,却如两位天神,伴随着北虹到来,当天晚上,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第七章
  在令人胆颤的静默里,我听到大爷爷的黑血在方砖地面上快速下渗时发出的沙沙声,好像一群小蚕在吃桑叶,我的脑海里跳动着骑黑马、挎双枪、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二姑姑的形象,父亲对我讲述过的那场二十年前的战斗画面,像洋片一样,在我的脑袋里拉来拉去。大奶奶如梦初醒般地嚎叫了一声,接着,扑到她的丈夫的尸身上,试图用手去堵塞那些流血的窟窿。她的手指太少,大爷爷身体上窟窿太多,她的努力等于白费。她提着两只血手站起来,龇着两排因咀嚼茅草而坚硬洁白的白瓷牙,模样狰狞,像一只老狼。她切着牙齿骂道:
  “你们这些生蹼的蛤蟆种!”
  天瞅瞅地,笑嘻嘻地说:“她是骂我们吗?”
  地说:“骂我们就是骂她自己。”
  天说:“极是,因为我们是她的外孙。”
  地说:“杀了她吧,免得她絮叨。”
  天说:“赶明儿吧,今晚上不宜杀女人。”
  大奶奶骂着,走到里屋去,并且并上了房门。屋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响。
  天说:“她会不会上吊呢?”
  地说:“上吊也要割她二百刀。”
  “二百刀怎么够?”
  “那就割三百刀。”
  天和地正说着,房门“哗啦啦”被推开,冲出了手握两颗炸弹的大奶奶,她尖厉地笑着,道:“畜生们,咱们一路去了!”然后把两颗炸弹使劲一碰,就等着发火爆炸。
  “炸弹!”天高叫一声,夺门而出。
  地紧跟着冲了出去。
  我的十五个叔伯们也一窝蜂挤出屋子,并趁着乱哄哄的机会,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最后留在屋子里的,是我的哑巴哥哥德高,瞎子哥哥德重,还有我,德健。我也闹不清我为什么没有跑,我对大奶奶手擎着的那两个黑不溜秋的铁疙瘩没有丝毫畏惧。
  德重哥用头上包着铁皮的马竿笃笃地捣着地面,似乎有些不耐烦地问:
  “闹什么?你们闹什么?”
  我说:“大奶奶要掷炸弹呢!”
  德重道:“屁!放了二十年的炸弹,早就臭了,用火都烧不响!”
  大奶奶听了德重的话,扔掉炸弹,一腚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天和地走进来。天嘻嘻地笑着,扯扯德高的耳朵,捏捏德重的鼻子,拍拍我的头顶,高兴地说:“表兄弟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胆量,咱合伙玩个痛快吧!”
  地对我们的态度不如天友好,对这个开枪杀死大爷爷的凶恶家伙,我没有好感。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魅力在吸引着我。
  大奶奶弯腰低头撞上来,想与天拼命。地一伸腿便把她绊了一个嘴啃砖。
  地踩着她的脊梁,说:“杀了吧!”
  天说:“捆起她来。”
  天对我说:“你去找根绳子。”
  我自幼在大奶奶家摸爬滚打,对她家里的一切东西熟如手掌。
  我知道门后的洞子里就有十几根上好的精麻绳子,伸手即可拖出,但让我真干,却难免犹豫,因为大奶奶从不对我吝啬,我是嚼着她的香茅草长大的孩子。
  “你不愿跟我们合伙干?”天依然笑嘻嘻地说,他用戴着洁白绸手套的手摸出一包纸烟,抽一支,划洋火点燃。他戴着手套的手灵活极了,我突然回忆起方才他用手摸我头顶时那种滑溜溜的感觉。一个念头在我心头闪过:难道他们的手指间生着那种粉红色的蹼膜吗?
  “你不愿干也不要紧,只管回家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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