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

第50章


审判长问。 
  "政府,俺老头子死得冤枉啊!一条人命,一辆车,王书记只赔给俺三千五百块钱啊,政府,俺冤枉啊……"四婶手拍着栅栏哭叫。 
  审判长皱皱眉头,说: 
  "被告方吴氏,你的陈述已超出本案范围!" 
  四婶说:"政府,你们不能官官相护啊!" 
  "被告方吴氏,你在法庭上大哭大闹,是扰乱法庭秩序,我代表本庭对你提出警告!"审判长烦躁地说,"辩护人可以进行辩护!" 
  辩护人席上,站出了一个身穿军服的年轻军官,高羊感到此人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青年军官说:"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正营职教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十六条第三款,我有权为我的父亲,本案被告人郑常年辩护。" 
  大庭里的广众活了起来,高大的穹顶上嗡嗡地回响着,犯人们也左顾右盼,看着关在中间栅栏里那个白胡子老头。 
  "肃静!"审判长大声说。 
  群众静下来,等着青年军官讲话。 
  他起初面对着审判席,说:"审判长,在我开始为我父亲辩护之前,请允许我说几句题外的话,当然,这所谓"题外",并不是与本案毫无关系。" 
  "我给予你这个权利!"审判长说。 
  这时他把脸转向了听众,他稍微有些口吃,个别字眼也有些含糊,但他的语调富有感情,充满感染力: 
  "各位法官,各位听众,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农村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我们天堂县也毫不例外,农民的生活较之"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了很大改善。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近年来,农村经济改革带给农民的好处,正在逐步被蚕食掉。" 
  审判长敲敲桌子,说: 
  "辩护人,请不要离题太远!" 
  "谢谢审判长的提醒,我马上进入实质性辩护。近年来,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我父亲所在村庄,种一亩蒜薹,要缴纳农业税九元八角。要向乡政府缴纳提留税二十元,要向村委会缴纳提留三十元。要缴纳县城建设税五元(按人头计算),卖蒜薹时,还要缴纳市场管理税、计量器检查税、交通管理税、环境保护税,还有种种名目的罚款!所以有的农民说"雁过拔毛"。再加上近年来化肥、农药等农业生产所需物资大幅度涨价或变相涨价,农民得到的利益已经很少。今年以来,这种种违背国家政策的现象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所以,我认为天堂"蒜薹事件"的发生不是偶然的。" 
  审判长抬腕看了看手表。 
  "县供销社在收购蒜薹时,无理克扣农民,并且大开后门,优先收购县社各级干部的蒜薹,而无后门可走的群众为卖蒜薹昼夜奔波,民怨沸腾。 
  "因为卖不了蒜薹,是这次案件的导火索,而根本的原因在于天堂县昏愦的政治!" 
  审判长站起来,说:"辩护人,你的发言已经大大超出了本案的范围!" 
  "我们换个角度来谈。解放初期,我们一个区政府,不过十几个工作人员,照样把工作干得很好。可是现在,一个只管辖一万人口的乡政府竟有国家正式干部、招聘干部、勤杂人员六十余人,加上公社这边,将近百人。这些人当中的百分之八十,工资来源是农民向乡政府缴纳的提留! 
  "三中全会之后,实行了分田到户政策,农民的生产根本无需干部操心。干部们便天天大吃大喝,吃喝的费用当然不需自己掏腰包!说句过火的话,这些干部,是社会主义肌体上的封建寄生虫!所以,我认为,被告人高马高呼:"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官僚主义!"是农民觉醒的进步表现,并不构成反革命煽动罪!难道贪官污吏不该打倒?!难道官僚主义不该反对?!当然,我没有得到被告人高马的委托,因此我的发言也不是为被告人高马辩护。" 
  "你如果继续进行这种宣传,我将代表法庭剥夺你的辩护权!"审判长严厉地说。 
  "我们请求法庭允许他发言!"有人在后边喊。高羊忍不住回头,看到连大庭过道里都站满了人。 
  "肃静!"审判长高喊着。 
  "我父亲参与了打砸县政府,打碎了一台二十英寸彩色电视机,焚烧了政府文件,并打伤了一名政府工作人员,构成了犯罪。作为儿子,我很痛心。我并不想为我父亲开脱罪责。我感到很不理解的是:被告人郑常年在解放战争期间,参加担架队,跟随解放军一直打到江西,荣立过一大功两小功。这样一个人,怎么竟变成一个罪犯呢?他对共产党的感情是深厚的,为什么为了几把蒜薹就去砸抢共产党的县政府呢?" 
  "共产党变了!现在的共产党跟过去的共产党不一样啦!"被告人在木栅栏里吼叫起来。 
  听众席上人声鼎沸,法庭上的法官们都有些惊慌。
第68节:蒜薹事件
  审判长站起来,拼命敲打着桌子,声嘶力竭地吼叫: 
  "肃静!肃静!!" 
  吵嚷声好不容易平息,审判长说: 
  "被告人郑常年,在未得到法庭允许之前,你没有发言权!" 
  "我继续发言。"青年军官说。 
  "本庭再给你五分钟的发言时间!"审判长说。 
  "我不接受你的限定!"青年军官说,"《刑事诉讼法》没有关于辩护人发言时间的限定,也没有给予合议庭以限定辩护人发言时间的权力!" 
  "本庭认为,你的发言大大超出了为本案辩护的范围!"审判长说。 
  "我的发言越来越接近为被告人郑常年辩护的范围!"青年军官说。 
  "让他说话!让他说话!"听众又一次吼叫起来。 
  高羊看到青年军官掏出一块白布擦了擦眼。 
  "好,你说吧!"审判长说,"你的发言都记录在案,你要为你的发言承担一切责任。" 
  "是的,我既然敢说,就敢承担责任!"青年军官结巴了一下,接着说,"我认为,天堂"蒜薹事件"为我们党敲响了警钟,一个党,一个政府如果不为人民谋利益,人民就可以推翻它!而且必须推翻它!" 
  大庭里异常沉静,空气在浓缩,发抖。高羊的耳膜被压得很痛很痛。审判长浑身哆嗦,满脸流汗,伸手去摸茶杯,却把茶杯碰翻,红色的茶水洇湿了雪白的桌布,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去。 
  "你……你要干什么?你是在煽动!"审判长说,"书记员,记下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漏。" 
  青年军官脸色苍白,脸上浮现出可怜相来。 
  高羊祷告着:好兄弟,少说两句吧……他脑子里突然一亮,想起来了:这位青年军官就是那位夜里替他爹浇玉米的人。 
  "我再重复一下刚才的话,"青年军官说,"一个政党,一个政府,如果不为人民群众谋利益,人民就有权推翻它;一个党的负责干部,一个政府的官员,如果由人民的公仆变成了人民的主人,变成了骑在人民头上的官老爷,人民就有权力打倒他!我自认为并没有违反四项基本原则,我只是说:如果是那样!事实上,中国共产党是伟大正确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的。经过整党,党风正在好转。天堂县的大多数党员干部也是好的。我要说这样一句话: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粥。一个党员、一个干部的坏行为,往往影响党的声誉和政府的威望,群众也不是完全公道的,他们往往把对某个官员的不满转嫁到更大的范围内。但这不也是提醒党和政府的干部与官员更加小心,以免危害党和政府的声誉吗?" 
  "我还认为,天堂县长仲为民在蒜薹事件过程中,闭门不出,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竟加高院墙,墙上插玻璃,事件发生时,虽然县政府工作人员多番电话催促,他却拒绝到场与群众见面,以致酿成大乱,造成严重后果,《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八十七条规定:"国家工作人员由于玩忽职守,致使公共财产、国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损失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仲为民身为县长,不为群众排忧解难,置国家利益不顾,是不是玩忽职守?他的行为构没构成渎职罪?如果我们还承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话,天堂县人民检察院应该就仲为民渎职事向天堂县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我的发言完了。" 
  青年军官站了一会儿,疲疲沓沓地坐在辩护席上。大庭里响起疯狂的掌声。 
  审判长站起来,静静地等待掌声平息。他说: 
  "各位被告人,还有什么要陈述的吗?没有,那么我宣布,暂时休庭。合议庭将根据已经查明的事实、证据和有关法律规定进行合议,半个小时后宣判。" 
  ■第二十章 
  唱的是八七年五月间 
  天堂县发了大案件 
  十路警察齐出动 
  逮捕了百姓九十三 
  死的死,判的判 
  老百姓何日见青天 
  --张扣在县政府西侧斜街演唱 
  一 
  唱完了一个段子,他摸起搁在身边的铁皮水壶,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燥痛疼的喉咙。他听到围在周围的人们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有几个年轻的嘶哑喉咙大声地吼叫着:"张扣,唱得好啊!唱得过瘾!" 
  听着他们的声音,张扣仿佛看到了他们满身的灰土和他们灼灼的眼睛,仿佛嗅到了他们身上若有若无的蒜薹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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