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

第52章


半夜三更的,你们闹什么?" 
  长眉毛姑娘道:"报告政府,三十八号病了。" 
  女看守问:"什么病?" 
  长眉毛姑娘道:"咳嗽,喘。" 
  女看守道:"老毛病嘛!别吵了,快睡,明天一早还要跑操呢。" 
  女看守走了。长眉毛姑娘倒了半缸水,喂四婶喝了几口,然后,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几片药,道:"大婶,这是消炎止痛片,您吃两片吧,兴许能管用。" 
  四婶道:"闺女,俺不好意思吃你的药。" 
  长眉毛姑娘道:"都到了这时候了,还客气什么呢!" 
  长眉毛姑娘服侍四婶吃了药。四婶眼泪汪汪地说:"姑娘,让俺怎样报答你呢……" 
  小野驴插嘴道:"让她给你做媳妇么!" 
  四婶道:"俺那些儿子,哪里配得上……" 
  长眉毛姑娘骂道:"东屋里卖骡子,西屋里伸进根鳖脖子!" 
  小野驴猛地坐起来,瞪着眼道:"你骂谁?!" 
  长眉毛也不示弱,道:"骂你了。骂你个卖屄的臭婊子!" 
  小野驴被揭到痛处,恼羞成怒,弯腰捡起一只破皮鞋,对准长眉毛投过来,嘴里嘈嘈着:"我卖屄,你难道没卖?在老娘面前装什么正经,进了这里的,没有一个贞节淑女!" 
  长眉毛一闪身,破皮鞋打在三床那个犯有溺婴罪的泼妇头上。泼妇捡起破鞋,狠狠地砸在长眉毛姑娘的头上。 
  一时间,房里乱了营,长眉毛和小野驴滚成一团,泼妇破口大骂,四婶放声大哭,其余的女犯们,有的敲铁窗,有的吼叫,有的帮打太平拳。 
  两个女看守提着警棍冲进来,不问原由,对着长眉毛和小野驴各抡了十几棒,平息了动乱。 
  女看守道:"谁再敢出声,罚你们饿饭三天!" 
  另一个女看守道:"二十九号,四十号,出来,跟我走!" 
  长眉毛姑娘道:"不怨我!" 
  女看守捅了她一棒子,道:"闭住你的嘴!" 
  小野驴嘻嘻地笑着,道:"领导,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让我睡觉吧。" 
  女看守道:"少废话,穿衣服,跟我走。" 
  四婶折起身,求情道:"领导,不怨姑娘们,都怨我这死老婆子不争气,又喘又咳,吵烦了她们的心……" 
  女看守道:"行了,你也别来装慈母啦!" 
  女看守们把长眉毛和小野驴带走了。 
  四婶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响。 
  这一夜,四婶又做了许多噩梦,她先是梦到金菊挺着大肚子来看她,待她往前一扑时,金菊的舌头突然伸了出来,眼珠子也凸了出来。四婶一声惊叫,满身冷汗,醒了,听到高墙外的田野里,秋风吹得电话线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缕月光斜射进来,照着四床下铺那个女贼的脸。这是个还没长成形的姑娘,小鼻子皱着,正在睡梦里咬牙切齿。四婶继续睡,刚一闭眼,又看到四叔顶着一个血头颅站在她床前,道:"孩子他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跟我走吧……"四叔伸手来拉四婶,四婶又一次惊醒,心脏怦怦地狂跳着,浑身都是冷汗。她听劳改农场伙房里的公鸡正在啼鸣。鸡叫三遍了,天就要亮了。 
  起床哨吹响,四婶挣扎着起床。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一头栽倒在地上。正在匆匆忙忙叠被子的女犯们一阵惊呼。女看守冲进来,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四婶。 
  女看守命令道:"把她抬到床上去!" 
  女犯们七手八脚地把四婶抬到床上。 
  女看守叫来狱医。狱医给四婶打了一针。四婶醒来,嘴巴歪了几歪,混浊的眼泪涌了出来,狱医给她额头上流血的地方消了毒,蒙上了一块纱布。 
  早饭后,女看守对四婶说:"三十八号,你今天在家休息吧。" 
  四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女犯人们在院子里集合,排成队,到田野里劳动去了。 
  监狱里一时十分安静。一群肥硕的大老鼠在院子里窜来窜去。正在觅食的麻雀被老鼠惊起来,落在监室的窗外,歪着头,用黑黑的小眼睛盯着四婶看。四婶一阵心酸,眼泪又滚了出来。她一个人低声哭着,哭够了,自言自语道:"他爹,俺这就去找你……" 
  四婶解下裤腰带,挽了一个扣,拴在铁床的架子上,又一次嘟哝着:"他爹,俺的罪,今日受到受到头了呀……" 
  四婶将脑袋伸进扣子,然后,把身子往下一扑…… 
  她没有死成,一个女看守救了她。 
  女看守狠狠地扇了四婶一个耳光,骂道:"老混蛋,你要干什么?" 
  四婶扑通一声跪在女看守面前,道:"闺女,好闺女,您行行好,让俺死了吧……" 
  女看守犹豫着,脸上显出了女人的温存表情。她拉起四婶,低声道:"大娘,今日你寻死的事,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我给你包住了。你别再哭哭啼啼,好好表现,我想法让你提前出去。" 
  四婶刚要下跪,就被女看守拉住了。 
  四婶道:"好心的闺女啊,俺老头子死得冤枉啊……" 
  女看守道:"这事儿,你千万别再提起,你带头烧县政府,罪行很大!" 
  四婶道:"俺一时糊涂,俺再也不敢了……" 
  一个月后,四婶被保外就医,终于回到了家乡。 
  三 
  一九八八年元旦那天,劳改队放假。几百个犯人们,有的躺在床上睡觉,有的坐在床上写家信,有的挤在院子里,从窗户外往里看那台放在队部桌上的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歌舞节目。 
  高马和高羊坐在院子里那块大青石上,脱下棉袄捉虱子。暖烘烘的太阳照耀着他们。院子里,三三两两的知己的犯人坐在那儿晒着太阳说悄悄话儿。二门外的炮楼上,哨兵抱着冲锋枪警惕地站着,头道门的大铁网门关闭着,门鼻子上挂着大锁。 
  几个劳改队的干部在为犯人们理发,并跟犯人们开着玩笑。 
  成群的大老鼠在院内的露天厕所墙上穿梭般地跑动着。头道门和二道门之间,一只黑猫被一群老鼠追得蹿上了树。 
  高羊叹道:"耗子大了猫也怕哟。" 
  高马笑笑,没有吱声。 
  高羊道:"我跟你嫂子说了,过了年,让她给你送双鞋来。" 
  高马感动地说:"不敢再麻烦大嫂子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够不容易的了。我光棍一条怎么着也好办。" 
  高羊道:"兄弟,慢慢熬吧,等熬够了年头,出去好好过日子,再娶个媳妇。" 
  高马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高羊道:"你到底是复员军人,我看队领导都另眼看你,好好表现,肯定能给你减刑。没准儿你比我还要早出去呢。"
第71节:阴亲
  高马道:"我早出去晚出去还不是一样?我倒想把你的刑替你服了,让你出去养家口。" 
  高羊道:"兄弟,咱哥儿俩是命里该遭这一劫,男人么,遭点罪也就罢了,只可怜四婶……" 
  高马急问:"她不是保外就医了吗?" 
  高羊吞吞吐吐地说:"你嫂子反复叮嘱,不让我告诉你……" 
  高马抓住高羊的手,着急地问:"她怎么啦?" 
  高羊道:"嗨,怎么着她也算是你丈母娘呢,不让你知道也不好。" 
  高马道:"大哥,你快告诉我吧,别让我着急。" 
  高羊道:"你嫂子年前不是来探过监吗?都是她跟我唠叨的。" 
  高马道:"她说什么?" 
  高羊道:"方老大和方老二真是畜生,一点人性也没有!" 
  高马有点生气地说:"高羊哥,你竹筒里倒豆子,痛快点,别这样说半句留半句让我着急。" 
  高羊道:"嗨,跟你说了吧!乡里杨助理员也不是人种子,他不是有个外甥叫曹文吗?曹文不久前跳到机井里死了,曹家就张罗着给他结阴亲……" 
  高马道:"什么阴亲?" 
  高羊道:"你连什么是阴亲都不知道?" 
  高马摇摇头。 
  高羊道:"就是让两个死人在阴间结亲,曹文死了,曹家就想到了金菊……" 
  高马猛地站起来。 
  高羊道:"兄弟,你听我慢慢说。曹家让死去的金菊给他家死去的曹文做老婆,托杨助理员说媒。" 
  高马咬着牙骂道:"我日他老祖宗!金菊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 
  高羊道:"气人就在这里,村里谁不知道金菊是你高马的人?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呢!可方家兄弟俩财迷心窍,硬让那杨助理员给说转了,将金菊的尸骨卖给了曹家,卖了八百块钱,方家兄弟收了钱,哥儿俩对半分了,曹家就派人挖开金菊的坟墓,将金菊的尸骨起走了!" 
  高马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高羊道:"你嫂子说曹家把这门阴亲办得比阳间的婚事还热闹,从外县请来吹鼓手班子,吹吹打打,设宴请客,将金菊的尸骨和曹文的尸骨装在一个大红棺材里,埋在了坟里。"结婚"那天,周围几十个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人们都在骂曹家,骂杨助理,骂方家兄弟,他们这事办得伤天害理!" 
  高马沉默着。 
  高羊偷偷看他一眼,忙道:"好兄弟,这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伤了天理,丧了良心,自有天老爷惩治他们……嗨,都怨我这张盛不住话的嘴,你嫂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告诉你,可我这张臭嘴,硬是藏不住话……" 
  高马脸上浮起了古怪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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