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的事,自从仙帝正位之后,任卿就已经渐渐放开了。而且就是在生前,他唯一还牵挂着点的也是末帝,自己饮鸩自尽之际就已经看通透了这一生,若不是引导者给他展示了当年被公主愚弄之事,又强行把他弄到这世界来,他早就该毫无挂碍地重入轮回了。
可是前生无挂碍,今生却生出魔障来。若不是魔障,他怎么违背伦理,会看上同为男子,还是他亲师弟的徐绍庭,还跟他成了亲呢?
任卿不知是烦恼还是欢喜,抬起手抚摸着徐绍庭的后脑,温言安慰道:“那些都和你无关,你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何曾杀过我?不要听别人说了些什么就当真,还压在心里弄出心魔来。”
他说的是“那些都和你无关”,而不是“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徐绍庭不必细想便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他十分愿意假装师兄什么也不知道,假装他们两人之间从没有秘密,可他也知道,这件事如果不能当面说清楚,自己和任卿之间就永远有着一道隔阂,不知哪一天就要翻出来影响他们的情份。
之前他不敢问、不愿问,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一定要问个清楚不可。
徐绍庭慢慢直起身子,紧盯着任卿的眼睛说:“我的神识曾经探入过白明月识海中,得见到他的记忆。无论那个没有武道的奇怪世界,还是我当了皇帝,一杯鸩酒赐死你的事,我们两人现在都知道了,师兄你还要瞒下去吗?”
任卿盯着他看了良久,直看到他口中发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问题,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虽然我觉着此事不值一提,但若你心中执念难消,我就说与你也不妨。你入魔之前,那头龙也跟你说了我体内有妖魔控制之事,就从那两个妖物说起吧……”
自己上辈子是活活蠢死的,这种事谁愿意说出去?哪怕是为了让徐绍庭不再沾染心魔,他也是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拖了半天才说清楚。
不过说话人和听话人的关注重点不大一样。任卿觉得能稍显自己的骨气,说出来不那么丢人的地方,徐绍庭听得又悔又愧,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的表情,生怕他为此厌了自己;而他一次次败给徐绍庭,连自己都不忍回顾的那段经历,却让这个师弟牙根紧咬,酸意几乎要冲霄而起。
那时候师兄对他恨之入骨、兵戎相见,为的可都是他情敌啊!徐绍庭听得痛心疾首,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肯抬起来,听他一句句说着。
“我这辈子虽然不算圆满,但能得你相伴,也没有再重活一世的打算。所以咱们早晚也要踏破虚空,去到仙人居住的世界。到那里后,我若有一天死了,你想法打碎我的魂魄,别让我被那两个妖物驱使,重活到下个不知与此世是否相同世界,认识另一个徐绍庭。”
纵然来世和今生的轨迹一模一样,他遇到的也未必是眼前这个为他斩气运、与他结成道侣的师弟。做臣子的,忠君爱国乃是本份,无论是对齐朝或仙朝,末帝或仙帝,他都可以付出一样的忠诚;可相伴一生的爱侣却只能有一个,即便再有第二个完全一样的徐绍庭,也不是他爱恋的这个了。
徐绍庭心中微微发冷,忍不住捉紧了他的胳膊,低声诉说:“绝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们有这座通玄洞天,有万千修真妙诀,有凝炼魂魄之法……我们两个一定能修得长生。”
他不能接受任卿有可能离开他,也不能接受他用这种平淡的、无所谓的语气谈论自己的生死。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宁可将任卿的魂魄封入傀儡中,再永锁这座洞府,从此生死相依,不求大道、不入轮回。
哪怕是再有决断的人,听到事关魂飞魄散的事,受的惊也绝对不小。徐绍庭吓出了一身虚汗,顺着眉毛划下眼皮,洇得任卿肩膀一片汗湿,仿若泪水。任卿看不见他到底是什么情形,只觉着肩头湿得越来越厉害,怀中的师弟身子也微微发抖,手掌心冷冰冰地布满汗水,连忙扣住他的背心,将自身柔和的真气送入他体内,平静他经脉间灵气的荡动。
两人又在仙府中耽搁了数日,才从那座空间出来,站在了原本是雒青主书房的地方。书房早被两头龙的巨大身体压塌,草铺的房顶早吹散了,露出不甚结实的木头梁柱,和里头没有砸坏的桌椅、石架之类。
两人离开之前,因想到要找些证据证明他们放了卫王都是被妖龙夺舍之故,便在房里房外翻了几圈,果然找到了几枚拳头大的明珠,和几枚龙皇父子离开时因受天道撕扯而落下的鳞片。
没有了青龙镇着,这城里的妖物们自然早就回了世代生活的湖里,城里空空荡荡,连一只鸟也没留下,两人离开这一路上倒是十分平静。
出了这座“荣阳城”,就离真正的荥阳城不远了。上回任卿过家门而不入,这次却是该耽误的事都已经耽误了,他们身边也没有代步的灵兽,索性直接走进了荥阳城,见到了城主任凝夫妇。
任凝盯着他们看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来摸任卿的脸,好确定眼前站着的真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梦境或幻觉。任夫人已经更快一步扑上去,抱着儿子哭了起来:“你做这个官干什么!当初把公主送进皇陵,你就回家来不好吗?咱们任家也不是没有供你修行的秘境,你偏偏要当那个都护,结果又失踪了一次,你可知道我们心里多担心你!”
任卿抱着母亲,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轻轻拍着她的背应道:“都是儿子的错,此事事发突然,我们实在是回不来。请母亲保重身体,现在咱们一家团圆了,总该高兴才是。”
有他哄着褚夫人,徐绍庭自然要主动一点讨好泰山,比平常加了两分恭敬和亲热,把这些日子的经历告诉任凝。岳丈对他依然如同亲生子侄,因为抱不上儿子了,就拿这个假子充数,叫人替他斟茶、送点心,叙了几句寒温后,便关切地问他们离开河洛秘境后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半年多不曾传回消息来。
徐绍庭看了泪水涟涟的褚夫人一眼,悄声问道:“世伯,可否借一步说话?”
师兄被夺舍之事连他都受不了,何况是褚夫人慈母之心呢?任凝也听出了他话外之间,脸色变了变,就牵着他到偏厅中,将所有下人都赶走,顺手打开厅内的隔音阵,才重新询问起此事。
对着亲岳丈,徐绍庭便毫不隐瞒地将他在秘境里遇到龙妖,后来任卿来找他,也被龙妖一同抓去寻子的事说了。唯有仙府洞天之事不好出口,就只说是被妖龙困在一处秘境里,直到前两天才得逃出来。
“你们两个也真是……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了。不过身为长辈,我还是希望你们的经历更平顺些,不要遇见这么多事。”以任凝的眼力,一眼就看出两人失踪这些日子里修为又有了提升,甚至隐隐有突破宗师境界的希望。特别是任卿得了龙族的神魂之力,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神魂凝炼了,将来破碎虚空也要容易得多。
他的目光不由得穿过厅门,落到正在陪着夫人的爱子身上,似高兴又似失落地叹了一声:“我原本还想把这座城和任家都交到卿儿身上,看来他以后要走武道之路,真的要看不上这些身外俗物了。”
徐绍庭连忙劝道:“师兄在武道上走得越远,岂非也能给家族越有力的庇护?多少人家想要出一个破碎虚空的真仙都不得,伯父何须舍不得。”
任凝舍不得的不是儿子离九州而去,而是他没人照顾、没个子嗣,心里会觉着孤单。
“你跟大郎都才这么点年纪,就算武道重要,娶妻生子也不会占多少工夫,何必这么自苦?把上朝的工夫省出来,就什么都能干了。现在因为卫王之事,朝上有不少人弹劾大郎和你,仙帝也削了你们两个的职,这趟来了就别走了,我亲自上玉京申述内情,替你们正名。”
哪怕仙帝之前没夺他们两人的官职,任凝也不愿让儿子再入玉京了。
他只要想起任卿三番两次为了仙帝一家遇险,那些做同僚的不仅不帮忙寻找,现在还反过来弹劾他儿子,满心的怒火就压不下去,说什么也不肯让任卿和徐绍庭再往那个火坑里跳。徐绍庭卖力地表示赞同,恨不得给岳父立个生祠,感激他以实际行动支持自己,隔断师兄和仙帝之间的联系。
任凝这些日子积怨甚深,索性也不等儿子同意,吩咐人立刻套车,准备往京里奏报此事,替他们兄弟洗清不白之冤。徐绍庭主动把捡到的龙鳞和明珠拿给他当作旁证,又要跟着一同上京。
任凝怕他累着,并不打算带他去,徐绍庭却求得十分诚恳,也提出了一个任凝不能推辞的理由:“我和师兄关系再亲近,也不是亲生兄弟,到时候君前有我作证,那些人也不硬能说伯父包庇师兄。何况这事都是我一时贪心引出来的,有我去给他们个交待,谁还能把事情往任家头上引呢?”
他要去做个旁证任凝或许还不管,但要自己把这件事揽下来,任家却不会容他这么做。这么懂事的孩子,在秘境受尽辛苦,还要让他在玉京受那些无耻之徒的气吗?
“你只管跟着师兄安心住下,我倒要看看谁敢闯进我城主府来指手划脚!”任凝只要一想起几个月前两个孩子失踪,他们合家担惊受怕之余,还要受天使斥责的经历,满心怒气就压也压不下去。他的手指越捏越紧,白玉的麈尾柄发出轻轻的碎裂声,印出五个深深的指印,与麈尾柄同色的手指间洒落下点点玉屑。
不有此父,焉有此子。徐绍庭看着地上飘落的玉屑,对岳父大人的崇敬又上了一层新台阶。
事实上,岳父大人的战斗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得仙帝宣召,进了玉京之后,任凝就奉上奏表,把爱子和世侄夸成了为保护仙朝安定不惜牺牲自己,和两头恶龙斗智斗勇大半年,甚至宁可废了十几年修为,将以身饲魔,引来天劫才逼得妖龙离开九州世界的英雄。
那几片龙鳞和明珠被搬上朝堂之后,他就一手提着一块,直接扔到了弹劾任卿的御史脸上。然后又将任卿和徐绍庭的纽印当场送还,充份显示了任家不慕权势、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慨,转身便迈出了太和殿。
那潇洒出尘的姿态、飘然若仙的衣袂、大宗师的强悍实力、直接把龙鳞往人脸上扔的强硬态度,无不让那些世家公子出身的官员既惊且羡,恨不得自己也能修炼出这么放达疏朗的气度来。那些弹劾过任卿的清流和寒门出身的官员却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长得好看、出身高点,就能这么欺负人吗?简直是太过放肆无礼,简直是不把仙帝放在眼里!
这样狂悖的逆臣,就该抓回来入罪!
众人心里都有这样的念头,但也只能想想,没法付诸实践。一来是任凝扔的那两块鳞片当时是御史们索要在先,只是任凝给时稍稍力道大了些;二来任家是两个宗师同来的,朝中和他们家无亲无故的官员……都不够挨打的;第三条却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仙帝不肯治他的罪。
“任先生是因为忠于职守,要调查河洛秘境之事才会险些被妖龙夺舍,以致神魂不稳,无法再任官职。朕当日没能信他到底,现在又怎么能为了他父亲一时伤心激动,就拿捏罪名,冷了忠义之人的心呢?此事不必再提,散朝吧。”
白澄倦怠地挥了挥袖子,一早积蓄的精力似乎都随着任凝这一转身散尽了,再也不想看阶下脸色各异的朝臣。可在宫内游玩时,也不时会遇到正在扑蝶的、弹琴的、跳舞的、吟诗的妃嫔,一点清净时光也不肯留给他。
白澄索性躲到了书房里,拿着奏表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连晚膳都是在书房里传的。直到月上三竿,周围只见风声月色,他那口浊气才吐出来,重新翻出任凝那份慷慨激昂,文字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奏表,喃喃自语:“任先生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朕本以为他只是歇几年就会回来……他也离开朕了,难不成朕当真是留不住一个亲友……”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白澄正自慨叹,耳边忽地传来一道低沉幽微的声音,几如响在他耳中,吓得他心中发颤。随着那声音响起,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条风流身影,从从容容地绕到他面前,在烛光映照之下,露出俊美妖异的笑颜:“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阿弟竟想着外臣以至中夜难眠,却把为兄我忘在了脑后吗?”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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