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

第60章


臣僚们把功劳都记在你帐上,为的是让你去当太子,进而当皇上,他们好跟着你沾光;你表面上假惺惺地推给这个,让给那个,背地里又使绊子,最后非你莫属。皇太子当上了,皇帝也当上了,谦让的美名也有了……”
“姑妈,您这话也未免过分,我只身深入大内指挥,冒生命危险挽救唐室。这也是众目所见……”
“可是比起姑姑我,你那点算什么?”
“姑妈的能耐,侄儿是佩服的。”
“那你让这个,让那个,为什么没想到让我……”
“姑妈,因为你是女人。”
“哈哈哈,你算说对了。可我要问你,女人为什么就不行呢?”
“自古如此,天经地义。”
“什么‘天经’,什么‘地义’?都是人编出来的,准确说,都是你们男人编出来的。不过这话在则天大皇帝时代很少听说,谁说谁的官位、俸禄和脑袋都保不住。可见‘天经地义’远远没有官位、俸禄和脑袋重要。”
“姑妈把女的看得这么高,可今日您……”
“我今日也是败在你们男人手上,出卖我的陆象先、崔湜,我的儿子薛崇简,都是男人……”
“姑妈,我看您年纪大了,改改脾气,就住在这宫中,不问政事,安安静静度晚年,也算侄儿尽最后一点孝心……”
“打入冷宫?就在这儿?”
“难道不好?”
“放我回山庄,让我自由自在地活……”
“恐怕民心通不过……”
“那就让我死!”
李隆基摇摇头,向姑妈告别。太平公主脸朝里,看都不看他一眼。
是晚,乌云满天,雷声由远而近。太平公主躺在床上等候那最后的时刻。
她在叹息。
才五十多一点,可母亲六十二岁才登基。
她知道她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儿女、情人,一个都不想见,她不愿意最后留给他们的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
“来人!”她像以前那样发号施令。
“公主有何吩咐?”门上的卫兵照样尊敬地回答。
“对他们说,把我出席庆典的衣冠拿来。”
“是。”
没多久,果然都拿来了。
她慢条斯理地穿戴着。对着镜子反反复复地照来照去,直到满意为止。
这时的太平公主云髻高耸,凤钗摇曳,衬托出白皙胖圆的脸庞。身着红绸丝袄,杏黄色轻柔的纱裙高束于丰满的胸前。脚下,穿一双金线精绣的高头卷云靴,意气自得地坐在那里,像是等待上朝。
“公主殿下,恭喜喽!”一个执事太监进来向她轻轻一跪,说。
“知道了。”她明白“恭喜”的含意,但她不惊不诧。
“圣旨到!”第二个执事太监手捧圣旨进来了。
“公主接旨。”太监提示她要跪接圣旨。
“你念吧,我听着哩!”她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太监把她也没法,只有随她,便捧着圣旨念道:
“太平公主谋反作乱,着赐死。钦此。”
“听见了,下去吧!”她语气一如平常。
第三个执事太监进来了,手捧一张漆金盘子,向公主双膝跪下,用悲壮苍凉的声音说:
“公主殿下,请上路。”
好熟悉的声音。啊!原来是二桂。
刚才紧绷的肌肉,一下松弛了下来,要不是那椅子两边有高高的扶手,她几乎要瘫倒下去。
“公主殿下,请上路吧!有奴才相送,您路上不寂寞。”
二桂的声音是悲凉的,更是凄惨的。
他边说,边用两膝向前“走”,直“走”到太平公主的膝前。
他,白白胖胖的,稀疏地长着几根胡须,眼皮搭拉着,像以往见她一样,不敢正视。
他的胸前是那张金光闪闪的盘子,他的两只肥肥的手把它端着,慢慢地举上来,一直举到太平公主的胸前。
盘子里面整齐叠着一条白绫。
太平公主慢慢伸出手来,去取那白绫。她的手微微有些抖动,那白绫在她手上便出现了些好看的波纹。她把白绫一圈一回地挽过来,挽到最后一圈时,白绫下面露出的一个物件立刻跳进她的眼帘。她只觉得头发胀,眼发黑,一串亮晶晶的泪水掉下来,滴在她手中的白绫上,顿时,打湿了一片。
那物件就是那把二桂给她准备的用来打他一辈子的手形木板。
她很久都没用过它了,但她忘不了它。
“殿下,拿着它打吧,最后一次……”二桂真诚地请求着。
太平公主从盘子里轻轻取过那板子,轻轻地摩挲着。
“二桂,你怎么想起做这个?”太平公主问道:
“我怕殿下手痛。”
“那你不更痛了?”
“只要您不痛……”
“你的心也太好了……”
“殿下,您拿着它打吧。”
太平公主摇摇头,任泪水涌泉而出。哭着,她拿起那板子,把有把的那头递给二桂,说道:
“二桂,你接住打我吧,我打了你一辈子,你还这一次,你大胆地接过板子打!”
二桂勾着头跪着,静静地不说话,也不去接那板子。几十年了,他就等这天,他算定有这天。是恨,是爱,是怨,他觉得样样都有,又样样都没有。他说不清楚。
“拿着。”太平公主将板子递到他鼻子下。
他接了过来,两手用力一折,断成两截,顺手就丢到墙角去了。
太平公主双目无神地端坐在那里。
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追悔,看到怨愤,甚至看到恐惧。一丝冷笑停留在她的嘴角,久久不愿散去。
二桂在为她收拾那段白绫。他先把两个头并在一起,死死地挽个疙瘩,于是白绫就成了个圈……
太平公主看那条白绫在他手上翻来飞去,她就想起他为她编鸟笼。他那双肥大的手,那么灵巧,那么有力。有几年,那手给了她好多欢愉,就是现在想起来,还余味未消。可是,当她抬眼看他的脸,她的心便抖动起来。当年的英俊已荡然无存,松弛的肉堆在脸上,纸似的苍白,白得瘆人。说的话媚声媚气,听了叫人提不起气。怎么太监都这调门?她感到实在对不起他。
她想到那次对他的补偿,便问道:
“二桂,你爸呢?”
“回老家去了。”
“他跟敏儿结亲有一年多了,该有孩子了吧?”
“听说给我生了个弟弟。”
“那好,你家香火算续上了。”
“谢公主殿下。”
她还想跟他说话。又问:
“这些年,你在干什么?”
“殿下,这些年,先扫地,后打更,现在哪儿忙就在哪儿。”
“那空闲时间呢?”
“空闲时间我就读书。”
“啊,没想到,我们的二桂还读书认字了。那你喜欢看什么书?”
“古书。”
“什么古书?”
“什么古书都爱看。”
“那你给我讲一段你喜欢看的古书,好吗?”
二桂想了想,就拣一段轻松的讲。
周穆王得到一个美女,叫盛姬,有倾国倾城之貌,见之者无不动心。周穆王宫中有一个会做机械人的能工巧匠名偃师,奉命做了个机械人给皇上开心。
这天,偃师带一个俊美的男子进宫,一起向周穆王叩拜行礼,周穆王见了问道:“这男子是谁?”偃师说:“这是我奉命做的机械人”。周穆王见那机械人举止行为如同真人,十分惊奇。偃师说:“臣请向大王献艺。”周穆王说:“好,让他试试。”
偃师走到机械人身边,在他嘴边一摸,他便唱起歌来,唱得委婉嘹亮,悦耳动听,周穆王和盛姬听了很高兴。
偃师又去拉拉机械人的手,他便左转右旋,舞姿翩翩地跳起来,腰肢柔软,姿态优美。穆王看得开怀大笑。不过立刻他就变脸发怒了,因为他看见那机械人在向他的爱妃盛姬又送媚眼,又打招呼。他便大喝一声:
“停下!”接着严厉地问道:“偃师,你知罪吗?”
“大王,小臣何罪之有?”
“你敢说你这是机械人?机械人会公然调戏朕的爱妃?”
“大王您看。”但师走到机械人旁边,将他衣服一扯,顿时就摊成一堆。分解开看,都是些木料、皮革、棉絮、胶漆之类。
周穆王见了才转怒为喜,赶快叫他复原。
太平公主听得津津有味。
“二桂,你这是从什么书上看来的?”
“殿下,奴才是从《穆天子传》里看来的。”
“这么好的书,我怎么没看过?”
“这书您书房里就有。”
“啊!”她后悔过去净瞎忙,连这样好的书都没看,还不如一个太监。她确实被书中的故事打动了:“这太有意思了,怪不得人那么难看透,就连个木头人都难看透……”
“是啊!一个木头人见了女人都身不由己啊……”
“二桂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说什么……”
沉默,良久的沉默。
二桂继续他的工作:他站上椅子,把那圈白绫甩过屋梁。一切准备停当后,他说:
“公主殿下,奴才准备好了,您看,这有疙瘩的地方我都错开了,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殿下,时辰到了,您就安稳上路……”
在二桂的搀扶下,她上了椅子,把那白色的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轰”的一声,她把椅子蹬倒了……
“公主殿下,您走好!”
二桂匐伏在地,叩头至出血。
是年,为唐玄宗开元元年,即公元713年,太平公主五十二岁。
后记
太平公主是我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她不仅仅因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武则天的女儿,而且几乎真的成了“武则天第二”。
其实,太平公主一生很不太平,她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是她那极不安分的母亲的血液。从小,她骄横放纵,长大后变得凶狠毒辣,野心勃勃地觊觎着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梦想像她母亲那样登上御座,君临天下。然而,正如一位哲人所言,历史往往会发生惊人的重复,但如果第一次是以喜剧面目出现,第二次则以悲剧结局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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