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病毒

第19章


   罗纬芝总觉得这个袋子里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才对,她把牛皮纸封口打开,像过去穷人抖面袋子寻求糊口的最后一小撮粮食一样,拍了又拍,晃了又晃……结果徒费心机,什么也没有,只落下一些碎纸屑。
   于增风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既期望别人打开,又阻止别人打开呢?
   谁知道这东西的下落?它藏在哪里?
   无解。每天待在C区,出也出不去,总是开会,这就是采访的整个内容吗?如果瘟疫一天不除,他们就要无数次地开会?罗纬芝无奈。
   吃过晚饭,又是惯常的和家中通话时间。罗纬芝向母亲报平安,连晚上吃的菜谱都鹦鹉学舌一番,老人这才放下心来。临结束电话的时候,老母亲突然说:“芝儿,你有个叫李元的朋友?”
   罗纬芝睖睁了一下,她不知道李元算不算是她的朋友,也不知李元是如何向母亲介绍他自己的,含糊应道:“啊,是。”
   母亲说:“他挺关心你的,也知道你到前线去了。你不是说没有人知道吗?看来和这个人关系不错。电话里听声音,还是挺好的。”
   罗纬芝哭笑不得。家有大龄姑娘未嫁,家长变得神经兮兮,把所有打来电话的异性,都当成了潜在的发展对象,即使在这举国皆惊的时刻。罗纬芝说:“报上登了我的名字,他就知道了呗。他说什么了?”
   母亲说:“也没多说话,就是问候。还说希望你记得吃药。我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药。”
   “安眠药。妈妈,保重啊,晚安!”罗纬芝放下电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碰上,郝辙也来打电话。他说得很简短,说完后快走几步,赶上了散步的罗纬芝。“你有时在会上突然说话,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郝辙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罗纬芝的肩头。
   罗纬芝轻轻甩开。郝辙相貌平平,年轻时生过很严重的痘痘,脸上遗留疮斑。后来做过皮肤磨砂处理,但仍能看出痕迹,脸皮一块块不规则地发亮。身材还不错,人到中年了,保持着青年人的体魄,没有啤酒肚,双腿笔直,走路很有弹性的样子,豹子一样漂亮的身形倒不令人讨厌。不过,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生死相搏,如何能勾肩搭背!但不能否认,就在郝辙骨骼坚硬的大手碰撞她肩膀的那一瞬间,一种美妙的感觉激荡全身。她能清楚地感到那男人的手指像弹钢琴似的弹动。
   郝辙知趣地收回手,说:“患难时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容易拉近。”
   罗纬芝没来由地想到了李元。是的,他惦记着她,这令人温暖。
   因为有事耽搁,罗纬芝到工作食堂吃午饭的时候,自助餐快收尾了。自助餐这种东西,一过了鼎盛时期,格外凄凉。揭开不锈钢餐盘盖子,一个孤零零的鱼头,大睁着像乒乓球一样磁白的眼,阴险地看着你,吓得人赶紧盖上,逃之夭夭。下一个餐盘盖子摸上去有点热乎气,苦海余生满怀期待地揭开一看,煮烂了的苦瓜,黄中带绿地摊在盘底,好像某种排泄物。好不容易找到孑存的馒头笼,几个小馒头衣衫褴褛地蜷缩着。罗纬芝在废墟中捡出馒头,预备充饥。袁再春恰好穿行过来,说:“没饭吃了?”
   罗纬芝一摇馒头说:“有。”馒头皮像耷拉下来的小白旗。
   袁再春很有风度地邀请:“女士可以和我共进午餐吗?”
   罗纬芝一吐舌头说:“您是特供吧?不敢叨扰。”
   袁再春说:“我也是吃同样的自助餐。只是他们单独留出来了,在里面小餐厅。”
   罗纬芝担心:“我要是跟您两个人吃一个人的饭,不够吧?”
   袁再春说:“你不是说过,爱穿白衣的人吃得少吗?”
   罗纬芝不好意思,说:“我那是瞎说的。心理学里有很多未经证实的说法,仅供参考。”
   
                  第52节: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2)
  袁再春说:“再没得吃,也不能没有你吃的。下次遇到难题,还等着听你出其不意的发言呢。”说着,他带着罗纬芝快步走到里面素净的单间,内有一张不大的圆桌,果然摆着和外头一样的饭菜,只是盛放的餐具比较精致。
   “加一副碗筷。”袁再春吩咐。
   袁再春记得罗纬芝几次别出心裁的发言,对她另眼看待。要是别人没饭吃,老头子才不管呢。罗纬芝是真饿了,不客气,风卷残云。袁再春一边喝汤一边说:“小罗,你知道吗,我总想着把你们赶走。”
   罗纬芝说:“知道。不过,我们并没有给你添多少麻烦。我们是名正言顺地派来的,您不能说赶就赶,这是军阀作风。”
   袁再春难得地笑起来说:“我祖父正是军阀,隔代遗传。我的父亲是个非常温良恭俭让的人,到了我这里,偶尔军阀一下子,也情有可原。”
   罗纬芝说:“您真把我们赶出去,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会把你的内幕泄露出去。那样,你得不偿失。所以,不妨留着我们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坚守。”
   袁再春说:“是啊,请客容易送客难。”
   罗纬芝说:“我们也不是您请来的。”
   袁再春说:“听口气,你似乎还不愿意走?”
   罗纬芝语带双关说:“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没地方可去啊。”
   因为疫情渐渐危急,很多境外有亲戚的人,都出去投亲靠友。国外把这些人叫做“瘟疫移民”。多个国家宣布对中国航班采取禁运,封锁边境。
   大家对死亡数字变得麻木,或者说越来越有抗体了。多几个甚至几十个也不再大惊小怪,例行会议决定慢慢增加死亡数字,不然将来出现太大的统计误差,没法交代。每天的报纸和新闻中,都说抗疫斗争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就要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了云云,气可鼓不可泄。多数人尽管内心的怀疑越来越强烈,但嘴上不说。不信又能怎样?唯一可庆幸的是将远郊山峦中的超大洞穴酒窖,神不知鬼不觉地改造成了停尸仓库。各个医院的病亡者,每天半夜时分被拉运到那里冻藏,虽然已达数千具,但人摞人的,空间还绰绰有余,再死个万八千人,也还容得下。算是逃过燃眉之急。
   罗纬芝说:“出去也是担惊受怕,不如在这风暴眼中,死也死个明白。”
   袁再春吞着一粒粒米饭说:“我们现在死了,其实并不明白。就像于增风一样。”
   罗纬芝说:“我一直想问您,您说知道于医师还有遗物在某人手里,而这个人是谁,您是知道的。那么请问,他是谁?”
   袁再春不慌不忙地说:“你这样想知道拿到于医师最后遗物的人,想做什么?”
   罗纬芝说:“正如您所说,死个明白。”
   袁再春拿起一瓣柑橘说:“你何以知道于医师就明白得更多一点呢?”
   罗纬芝说:“于增风是一名非常负责任的医生,自己也得了这个病,并因此而殉职。我相信,他对此病毒朝思暮想,死不瞑目。如果我在家里,靠着听广播看电视来想象和花冠病毒的斗争,一定认为还有很多高明的科学家在夜以继日地研究消灭病毒的方法,认定我们一定还有威力强大的药物,正准备应用。我会相信也许在哪座深山中,还有制伏病毒的秘密武器藏着,马上就要拿出来大展神威……这些想象会支撑着我乐观地活下去。很可惜,我深入了指挥部的核心区域,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没有特效药,没有运筹帷幄的科学家,没有深山里的秘密武器,有的只是酒窖改建的尸体库,成千上万的病逝者在那里等待焚化。既然死亡已经不可避免,临死前把事情搞明白点,不做冤鬼,给后人提供希望,这是于增风最后的念头。”
   
                  第53节:病毒用一万年的时间把恐龙杀死(3)
  袁再春拿起一块烤得有点煳的饼,“咔嚓”咬下一块,说:“不要那么悲观。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
   罗纬芝已经吃完了,用胳膊肘托着腮帮子,翻着白眼说:“我不想听虚张声势的鼓舞人心的话。”
   袁再春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妥帖地把饼咽下去,正色道:“这并不是虚张声势的话。春天就要过去,夏天就要到来。”
   罗纬芝说:“诗人们常说的是——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您现在改成这样,不知有何深意?”
   袁再春说:“没有深意,就是平常的意思。等待。生物都是在春天发芽生长,病毒也可能是这样。当气温进一步上升,也许大自然会伸出手来,拯救人类一把。我们现在只有等待今年夏季的炙热阳光。”
   罗纬芝半信半疑说:“如果夏天花冠病毒依旧肆虐,我们还有什么法子呢?”
   袁再春说:“我们将等待秋天……很多小说家把人类和病毒的斗争,描写得如暴风骤雨,好像瘟疫一来所有的人都死光光,然后整个城市化为死城,速战速决。这种描写是不确切的。如果那些小说里有什么更深刻的微言大义,我作为科学家,没时间深究。真正的瘟疫流行,如果刹那间人都死绝了,反倒是一件好事。”
   罗纬芝喝了一口水说:“等一等啊,人都死绝了,证明这种病毒太猛烈了,怎么还能说是好事呢?”
   袁再春说:“病毒并不是完整的生物体,它必须寄居在活人的体细胞内才能生长繁殖。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