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处长

第47章


而今,贝子公的儿媳在城里当了工人,有吃有穿,用不着他祝福庇荫;他自己没病没痛,健健旺旺,也不需要赎罪消灾,却突然摆起茶摊,要行善积德,好像扫了大半辈子街还很不够一样,岂不有点怪异?
贝子公才不在乎这些哩,把椅子摆得整整齐齐,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双老眼熠熠生辉,饱含了笑意,迎接着上前喝茶的客人。客人受到感染,在竹椅上落了座,茶未入口,心内已舒泰三分。贝子公问明了是要热茶还是冷茶,要冷茶就筛那高耳瓷罐,清晨上就的茶水刚凉;要热茶,则先拿过精致的小竹筒,在陶瓷小杯里倾了茶叶,再去倒开水壶里的热开水。无论冷茶还是热茶,味道都那么浓酽且纯正,谁喝过谁称善不已。
岂料喝茶人刚放下杯子,欲拍了屁股抽身离去,贝子公却冷不丁伸出一只布满厚茧的苍老的大手,说道:“五分钱一杯。”
茶客中,有些是见过外面的大世的,街头巷尾,车站码头,老人孩子摆设茶摊,一毛二毛一杯地卖给顾客,已不鲜见,故马上自身上掏出零钱交给贝子公,微笑着道声再见,离开茶摊。也有从未出过远门的本地茶客,以为贝子公是在开玩笑,竟犹犹豫豫立于桌旁,未知该不该去身上掏钱。但见贝子公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温和慈祥的笑意中,分明深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茶客心想,这茶实属茶中上品,平时很难喝得到,五分钱一杯,当然值,遂赶忙拿了钱送上前。贝子公接钱于手,道声“下次再来”,将钱扔进屋壁上的篾篓里,转身又去招呼别的茶客。
这一下,半边街人更惊奇了。半边街不比广州、深圳,街人一向缺乏商品经济意识,视钱财如同粪土。何况这摆摊司茶之事,历来都是为了行善积德,绝没有赚钱盈利的道理。都说贝子公老糊涂了,一辈子扫大街做好事,不想晚年贪小利,还要将名声丢掉,可谓修一世的道,到头来一瓜槌敲得干干净净。何况他并非缺钱用,儿子儿媳有工作,自己的退休金够花。黑漆棺材也已经做就,不愁死后没有归宿。街上人声鼎沸,议论纷纷,都在说贝子公的不是。
贝子公对此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经营他的茶水生意。每天天刚亮就起了床,提水烧水,饭后开始摆摊,招徕客人,直到傍晚天断黑,才收拾具进屋。那茶水每日都是凉热齐备,听凭茶客选用。凉茶一点不走味,那高耳陶瓷罐泡茶,不但凉起来快迅,还有酿茶的奇效,茶水越泡越力。所以匆匆路人一杯下肚,顿感通体舒畅,再走十里八里,口不生渴,体不发热。热茶热得带劲,茶堂屋里的火塘上专门备着开水鼎,热水壶里的开水温度很够,一冲入茶杯,茶叶旋即见色出味。而茶叶都是地道的谷雨峒茶,又鲜又嫩,浓香随开水那腾腾热气四溢,茶未上手,口先觉酽。有工夫的人在竹椅上坐定,不慌不忙,就着方桌慢慢品味,其境界格外神妙幽远。贝子公的生意因而很是兴旺,薄利多销,日有所进。后来就连那些对贝子公司茶收钱抱有成见的人,也心存渴念,常常忍不住前来凑热闹,用五分小钱,换一份沁脾的浓酽和芬芳。
随着茶迷的增多,贝子公还另外设立雅座,司起祖上传下来的功夫茶来。功夫茶很要功夫,不像以前所说的冷茶热茶那般简单。功夫茶蛮讲究,什么温壶,装茶,润茶,冲泡,浇壶,温杯,运壶,倒茶,敬茶等等,一套套都有规矩。待客人雅座坐定,贝子公才开始温壶,将开水冲入专备的紫砂茶壶,轻轻一晃,就把水倒进红漆茶盘。接着才装茶。为避免手气、杂味,装茶不用手抓,而必用竹制茶匙,一匙一匙往茶壶里装。通常装至茶壶的三分之二。接下来便将火塘里的开水鼎提出来,往壶中冲水润茶,至满,用竹筷刮去壶面茶沫,当即倾于茶盘,然后再冲入开水,盖上壶盖,在外面浇滚水,使壶内壶外温度一致。这泡茶的当儿,贝子公便不慌不忙,用刚才温壶和润茶的茶水,在茶盘中清洗一种精致的小瓷杯,一字儿排在桌上,而后提茶壶沿茶盘边沿运行三周,使壶底残水不致于滴入茶杯串味,此谓游山玩水。毕,提壶依次往小杯中来回注,而不是倒满一杯再倒第二杯,此曰巡河。这样茶水浓淡均匀,色香一致,可谓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香。怪不得那些读过苏东坡诗文的雅客,每每兴高采烈,说是从来佳茗似佳人。当然,这等功夫茶,已不是五分小钱能品茗得到了,贝子公总要收取三至五角一杯的价钱。
恰逢州报记者骑着摩托车去乡下采访一位万元户,路过半边街,因天热,便停了车欲找水喝。正好望见贝子公的茶摊,遂将摩托开了过来。贝子公赶忙从高耳瓷罐里倒一杯凉茶,给记者递过去。记者双手捧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也许是渴得够戗的缘故,身上顿生爽快,觉得这是平生喝过的最好的茶水。一时兴起,干脆坐下来,要杯热茶细细品。这也就怪异,大热天喝冷茶清凉生津,喝这舌头都烫得麻酥火辣的热茶,也提神爽口,其味更深。记者的屁股就这么巴在竹椅上,不愿挪开。
由于职业的习惯,记者开始对贝子公的茶摊问长问短起来。贝子公的话挺简洁,说是扫了一辈子大街,停了扫帚没事可做,守着以往日日不离的青石板卖点茶水,心里就踏实得多。一旁的茶客,有些就是半边街的,便向记者说起贝子公开初卖茶水时街人的种种议论。“那是老观念。”记者一边记录着众人的话,一边侃侃而谈,“如今都讲求经济效益,卖茶水收点成本费,有何不可呢?这是大好事,老有所为嘛。政府不正在提倡劳动致富么?改日贝子公成了万元户,我还要推荐他上省城进北京哩。”
见记者的话说得中听,贝子公便把记者迎进雅座,给他献上一杯功夫茶。这功夫茶自然别有一番妙趣,记者浑身都起了激情。他对贝子公狠狠地拍着胸脯说,一定要为他写篇文章报道报道。
不久,州报上登载了记者的文章,一旁还配了评论,说贝子公在半边街率先与旧观念决裂,卖茶水赚钱,是响应政府的伟大号召,带头走发家致富的道路。半边街人读了报纸,便不再觉得贝子公卖茶水低贱了,来茶摊上喝茶的人越来越多。镇长也成了茶摊上的常客,还褒奖贝子公为全镇树立了发家致富的榜样,而从前竟然未发现这个典型,实属失职。县个体劳动者协会的头儿也跑来慰问贝子公,建议贝子公将堂屋也辟作茶馆,雇员扩大营业规模,同时保证,若缺资金,可去工商银行为其疏通关系,一律低息贷款。
街上还有人见贝子公卖茶既得利又扬名,也纷纷在家门口设起茶摊。无奈贝子公的茶水是屋后壁上那脉丁丁冬冬的细泉所沏,味极雅,而其他人泡茶没有这样的水源,茶水硬是逊着几筹。故茶客还是恋着贝子公的茶摊,别的地方哪怕再阔气豪华,年轻貌靓的司茶女美目顾盼,收音机放得轰轰烈烈,也仍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贝子公就这么虔心地摆设着他的小茶摊,为渴者,为品茶人供应良茶佳茗,而自己从中收取微利。晴雨不歇,春秋为继,不知不觉间,茶摊就这样整整摆了两个年头。
第三年,正值花开草长,雄河哗哗泛春水的时节,记者又来到半边街。不过这次不是骑的摩托,而是乘了一辆幽黑发亮的小皇冠,悄无声息就进了半边街,停在贝子公的茶摊前。车上还有一个老头子,高高挑挑的,那是堂堂州委书记。他们有事路过半边街,当然不愿放弃品味佳茗的良机。另外就是看看贝子公的生意经营得如何,是否已成为万元户。
“哪里,哪里。”贝子公不慌不忙使出功夫茶的功夫,为他们沏最规格的功夫茶,一边说道:“司茶卖钱,属小本生意,只点微利,哪成得了万元户?更何况我本来就没这奢望,开个茶摊是打发时光,闹着玩的。”
功夫茶沏好了,贝子公拍拍手掌,殷勤地给客人递上前去。就在州委书记接过那泡着浓郁的谷雨峒茶的小瓷杯,缓缓端至唇边的时候,贝子公的眼睛瞬即亮了。他退后一步,偏偏脑壳,瞄定了州委书记,说道:“是你呀!”
“你总算认出了我。”州委书记不慌不忙,放下杯子,这才站起身,抓过贝子公的双手,朗声道:“我还以为你那双眼睛昏花了,不中用了呢。嘿嘿……”
这便是四十年前,贝子公当清道夫时,掩护过的那位高个子队长。故友相逢,自然分外欣喜,两人不觉一侃就是半个上午,害得一旁的记者反倒成了司茶的主人,为贝子公招呼起客人来。
临行,州委书记对贝子公说,当年要他当镇长,他却要扫大街,放下扫帚,又办起茶摊,一辈子兢兢业业,从未向上级伸过手,不知如今也有没有要他这当州委书记出面的地方?贝子公沉吟半晌,认认真真地说:“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就是请政府找上几位石匠,将这半边街的坑坑洼洼,填上石板,那我贝子公便心满意足了。”
州委书记一愣,未料贝子公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望望半边街的面,也就微哂了,当即拍板:“我的州委书记马上要退了,我很愿意将修补我当年捡了一条小命的半边街,作为我在任的最后一件事业。”尔后低了头,钻进小皇冠,倏然离去。
不几日,半边街便来了数名石匠,且由一位工程师牵头。据说,这些石匠和工程师,都是州里一流的角色,州府那座著名的立交桥就是他们设计砌成的。贝子公赶紧把石匠和工程师邀到茶摊上,一人筛了一杯上好的功夫茶,当作接风洗尘。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