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23真抛妻演出假离婚,假取名是为真食子


反右结束了,绝大多数右派被开除了公职,强制到最艰苦的劳动场所,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而柳沛云仍留在原来的学校工作,她认为这是丈夫的刻意安排,是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而姚令闻因在反右斗争中立场特别坚定,所在学区抓的右派之多,为地区第一,特别是他对自己的妻子的罪恶,也勇于揭发,省地都没有这样典型的例子,因此,受到省地县三级领导的大力表彰。先是升任副区长兼文教助理。不久,组织上又任命他为区长,即日将走马上任。对此,柳沛云表面虽不露声色,而内心深处,好像灌满了蜜,甜滋滋的。当着众人,姚令闻咒骂她的声音,虽不绝于口,但他深夜来,黎明前走,亲昵的面容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枕间,他们的鱼水之欢,更甜于畴昔。他那指天划地的誓言,让柳沛云深深觉得,丈夫是知恩图报的君子。自己在他心中形象,日渐高大;爱情的根子,在他心中扎得更深;未来的灿烂的霞光,照亮了她前进的路。她待人和善,要是在平日,可以和女伴依偎嬉笑,共享生活的甜蜜,分担工作的压力。可如今她是右派,即使是往日亲如姐妹的女伴,也把她视为瘟疫,相遇侧目而视,避之惟恐不及。她住在喧阗胜过闹市的学校里,就好像被抛在远离人世的荒漠中,她着实感到孤独。
    端阳过后一个星期的一天的晚上,黑云如墨,星月潜光。利剑似的的闪电劈开无边的暗夜,瞬间照彻整个寰宇;愤怒的震雷,把柳沛云房前的那棵挺拔的白杨树,拦腰劈断;摇动了山的狂风,把瓢泼大雨,恶狠狠的摔打在瓦楞和窗玻璃上,发出劈劈拍拍的啸叫。已经是半夜了,响起了叩门声,尽管声音很轻,可她听来,胜过震雷。柳沛云此时觉得,天在旋,地在转,无边的恐惧的铁钳,似乎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脖子,使他艰于呼吸,那颗极度惶恐的心,好似被魔鬼的利爪钢牙在撕扯,顷刻间,她就会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她想,这样的晚上令闻不会来,莫不是赖昌那东西又要来骚扰。
    以前她是区文教助理、过虎岗附中校长的妻子,洪家院完小的领导安排她住学校最好的离办公室最近的房间;如今却要她住在厨房后的猪圈旁,原来用作储藏室的阴暗的小房子里。这房子别看不大,可结构奇特,无比坚固。别的深宅大院都用灰浆、空心斗墙砌成,木格窗棂不牢,门叶不厚;惟独这间房子,用水泥浆老火砖累成实心墙,铁条窗格,门叶足有两寸厚。地下有条宽而深的水沟,通过大堤的涵洞与外湖相连,可通小船。房子的地板用砖铺就,靠内墙有暗道与水沟连接。平日,这里堆放些杂物,危机时刻,便是人员逃走的通道。洪家建造这房子,是为了防匪。这里离县城远,小股土匪他们自己能防备,大股土匪,他们抵挡不住,家人便可以从这里逃跑。这通道建好后几十年从未用过,倒是临近解放的十几年里,频频起用。从事地下革命的党的工作者,常常到这里避难,遇上追捕,他们便从这条通道,转到安全的地方。昆阳地区地下党的领导人,丰满楼、长风、张博都是这里的常客。这里土改时,曾是关押地主反革命的地方。好几个反革命从这里拉出去枪毙了,好几个地主就在这里上吊死去。开办完小时,又在旁边建造了两间草房,作猪舍用,这间房子就是厨工兼饲养员的宿舍。反右以后,为了肃清右派分子的流毒,又能让她在劳动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安排柳沛云住在这里。她教学之余,还得伺候那那些嗷嗷叫的猪。这里白天无人走,晚上阴森森。她清楚地知道,她自从被关进着里,种种噩梦经常困扰着她,她从来没有睡过安稳觉。更可恶的是,大白天里,赖光头还曾多次死皮赖脸来骚扰过她。因此,她买了把新剪刀放在床头,随时准备与来犯的魔鬼拼个你死我活。如今,半夜三更,厨房师傅不会来喂猪了,是不是那死癞子又来了?他丧尽天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怎么能逃过他的糟蹋?果真如此,她怎么还能面对夫君?于是,她颤巍巍地从床头拿起那把剪刀,准备与来人拼过鱼死网破。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并伴随着轻轻的紧促的呼唤:
    “沛云沛云,快开门!是我,是我,是我姚令闻啊!”
    听到是姚令闻的声音,柳沛云即刻跳下了床,忘了穿鞋,赤着脚快步走去开门。门开处,借着闪电的强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雨衣上淌着瀑布似的流水,雨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他见到柳沛云,忙往后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待他站稳脚跟,立即抓住她举起的握着剪刀的手,莫名惊诧地说:
    “沛云,沛云!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你究竟中了什么邪?”
    此刻,柳沛云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剪刀吓着了姚令闻。手一松,剪刀当的一声,掉落地上。她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那裹着雨衣的湿漉漉的身子,呜咽着,十分酸楚也十分激动地说:
    “令闻,令闻,我以为你早忘记了我。真没想到你竟顶着*,甘冒雷鸣电闪,深夜前来看我,真使我感动。只是我们学校那些该死的领导,一朝翻脸,将我甩在这里,与猪作伴。我真的不甘心啊!”
    “沛云啊,我的宝贝心肝!我朝思暮想,又怎么会忘了你?只是现在是非常时期,别人都鼓起眼睛盯着我们,稍不留意,真相败露,就会前功尽弃。今晚还是我求厨工老李给我开了后门,溜进来的。你小声点,小声点,千万别让人听见,露出了马脚。”说着,也紧紧地搂住了她。
    接着他们走进了房里,也顾不上洗脚,就脱衣上chuang。虽然还像过去那样,紧紧拥抱,可是姚令闻心不在焉,一心在思索着怎样说,才能既割掉她的心头肉,她又不言痛?柳沛云,像只备受惊吓的小鸡,偎在母鸡的翅膀下,仍颤颤栗栗。因此,他们始终没有往日那种鱼水欢娱的情调。他知道,如今要与她离婚,上面有政策,通知她一声就行了;可《婚姻法》有明文规定,妇女怀孕期间,男方不得提出离婚。如果她提出怀孕这件事来,离婚就会成为泡影;如果再生出个小孽障,那就是下大雨的时候,他背上两捆稻草赶路,越背越重,会压死他的,他又怎么能一身轻松,青云直上呢?‘宁肯天下人负我,不肯我负天下人。’不管是什么人挡了他的道,即使是父母妻子,他也要把他们掀下山崖。‘虎毒不食子’,那是妇人之仁,决非大丈夫所为。刘邦若没有一颗愿分父亲太公一杯羹、敢推孝惠鲁元于车下的蛇蝎心,岂能驾驭群臣,成就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汉的煌煌帝业呢?何况他的‘妻’早就是一只早该扔掉的草鞋,他的‘子’也不过是不辨雌雄的一团模糊的血肉!他的心又何毒之有?
    又一声炸雷,又一阵电掣,山川震撼,田野裸现。姚令闻即刻果断地作出了决定:钝刀子割肉,割不出血来,只有快刀才能斩断乱麻,犹豫迟疑,乃兵家之大忌!他推开她的抱住他的双臂,猛烈地摇动着她的双肩,声东击西,貌似无限惊喜地说:
    “沛云,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一个特大的喜讯,我的区长的任命书发下来了。从今往后,我是区长,你就是区长夫人了。云,这都是你的功劳,这都是你的功劳啊!你看,你看!”
    姚令闻马上从衣袋里掏出任命书,递给她看。周沛云听说,立即起身点燃油灯,接过任命书。捧在手中,痴痴地望着那朱红的县政府大印,两只泪眼看得发直,双手不自主地微微颤抖。她神经质地笑着,轻轻地叫道:
    “我是区长夫人!区长夫人!我是区长夫人了!”
    “区长夫人,可这一切的得来,是多么不容易啊!且不说你为此忍辱含垢,作出的令人意想不到的牺牲,就是我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说我到这里来看你吧,我也经过周密的布置。你知道,厨工老李原是昆阳师范的工人,你也认识。是我把他从昆师调到附中,他离家近了,我还给他加了一级工资。本期又把他调到这里,就是为了照顾你啊!如今你我虽是夫妻,可政治上却是敌我,因此来往必须极端秘密。我每次来都先到老李家里,半夜过后,他开了后门让我进来。今晚原该是皓月千里,没想到老天突然变脸,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才弄得如此狼狈!人们常说,春xiao一刻值千金,我们如此艰难地得来的每一刻,岂不胜过万金吗?区长夫人,这种见面的机会,我们一定要倍加珍惜啊!”说完,他就紧紧地拥抱着她,用力地吻着她。柳沛云也从如痴如醉的梦中醒过来了,兴奋即刻洗尽了哀伤,鼓起前所未有的精神,与姚令闻一道,在汹涌的爱河里劈波斩浪……
    这里,姚令闻说他对柳沛云的照顾,仅仅说了痈疽的艳如桃李的表面,被掩盖的里面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脓汁,他当然不会提。实际上让柳沛云与猪为伍的,备受折磨,正是姚令闻的安排。在学区安排右派分子的工作的会议上,他背着柳沛云,曾杀气腾腾、声嘶力竭地叫嚣:
    “对右派分子的心慈手软,就是对党对人民的犯罪!只有用最艰苦的劳动去折磨他们,他们才能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对柳沛云这个隐藏得最深最巧妙的右派分子,尤其应该这样。她除了担负教学工作外,还应该到猪场里去喂猪。谁要是对她有丝毫的怜悯,那就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与右派分子共裤连裆。”与会的人见姚令闻如此,个个面面相觑,无不惊叹他是个铁面无私的包公,立场坚如磐石的无产阶级勇士!
    在尽情玩弄了柳沛云之后,姚令闻想起这一切,不禁哂笑起来,觉得这些人与柳沛云一样,蠢苯如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丝毫没有察觉。于是他又继续将祸心包藏起来,换上假面。在微弱的灯光下,用忧郁的眼神望着柳沛云的荡着春风的脸,和盘托出他甘冒暴风雨赶来的谜底,他十分凄伤地说:
    “云,我可爱的云啊!现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十倍百倍。今晚这样可怜的好景,只怕也不能久长了。”说着,就假惺惺地抱着柳沛云哭泣起来。
    “令闻,令闻!你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就说出来吧!让我们同舟共济,闯过去,谁叫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夫妻!”柳沛云脸上的春风即刻散尽,厚厚的愁云立即涌上来,她焦急万分地说。
    “沛云啊,此事我真的,我真的难于启齿啊!”姚令闻似乎拭着眼泪,无限痛苦地说,“算了,算了!什么部长、区长、校长,现在我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求和你像今晚这样,生活在一起。”说完,就紧紧地搂着柳沛云恸哭起来。
    “令闻,令闻!我们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付出了那么高的代价,好不容易你才弄到这个区长,怎么能够轻易放弃?你说你说,到底是什么事,使你这样痛苦?你说,你快点说啊!”柳沛云也搂着他的脖子痛哭起来,无比焦急又无限痛楚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姚令闻抽出抱着她的手,拭了一下眼泪,抽噎着说。“最近接到上级通知,凡是共产党员,其配偶如果是右派分子,就必须离婚。否则,一律开除党籍。你想想,我如果党籍被开除了,莫说当区长,就是当校长,甚至连当教师都不够格。可是要离嘛,我又怎么能舍得你?何况你本来没有鸣放,没有过火过激的言论。是我一时私心太重,出歪点子,害了你啊!我该死,我真该死!我不能再害你了。还是斐多菲说得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今天就让我用自己不值钱的生命,来捍卫我们无比高尚的爱情吧。要是真的有一天,连教师职务也被开除了,我们就下到农村,与农民同呼吸,共命运,生在一起,死在一块。你看怎么样?”说着,又哽哽咽咽地哭了。
    “男儿眼泪不轻弹。令闻,既然爱情比生命更可贵,价更高,你愿意用宝贵的生命来捍卫她,那么我就应该为她献出一切。今天,我就成就你,做出我一个妻子应该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不就是离婚嘛,比起砍头、瘐死,不过是小菜一碟。你就去办理手续吧。”原来此前,柳沛云早听到了共产党员不能与狼共眠,必须与右派配偶离婚的传言,她就意识到将军不射回头箭,牛过了田塍扯不住尾巴。就是她不同意离婚,组织上也决不会依允,不如干脆成全他。既然眼下他甘冒暴雨雷电,夤夜赶来与她商议此事,可见他还有情有义。也许将来阶级斗争的风头过去,还会与她破镜重圆。因此她才捂住心头滴血的伤口,说出了上面那番慷慨激昂的话。
    听了柳沛云信誓旦旦的表白,姚令闻喜不自胜。他原来想,离婚,就意味着她将失去一切,那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哪里想到她这么容易受骗上当。本来,与右派分子离婚,只要他提出来,就会得到批准,但是,他们的情况不一般,如果把她逼急了,她会抖出一切,招惹组织从此不信任他,那就前功尽弃。因此他才导演出周瑜打黄盖这出戏。没有想到他手下的黄盖,根本不用皮鞭棍棒,仅用几滴眼泪,就显特效,奏奇功。于是他又继续抛洒他那廉价的泪水,无限凄婉地对她说:
    “云,这些日子,我们的生活是那么融洽美好,我怎么舍得离开你?但是,如今我们错误地走到这一步,又不得不暂时分离。不过党和政府向来宽大为怀,一些罪恶不甚深重的历史反革命,也还留在工作岗位上。我们学区就有好几个,你是知道的。右派分子只是说错了几句话,只要认真改造,也许一年半载,就会回到人民的怀抱。到那时,我们复婚,我当我的区长,你照样当你的区长夫人。只是现在委屈了你。”
    “令闻,你说的我全相信,一切我都听你的。”柳沛云想到他们即刻就要离别,泪下串珠连丝,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伤心地哭诉着,“只是我腹内已有了你的骨肉,这么折腾下去,只怕我们的孩子保不住。令闻,你,你得想点办法啊!”
    听说柳沛云怀孕了,姚令闻心中十分懊恼,他没有想到几次变戏法的动物本能的牝牡相风,居然埋下了日后他们脱不了干系的祸根。他无论如何要斩草除根。于是,他装出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唉声叹气地说:
    “唉,我多么想有个孩子,我妈多么想有个孙子啊!可你的肚子就是不争气,一直没有怀上。偏偏在这最困难的时刻,他来了!阶级斗争这么紧张,你无法照顾他,我也不能眷顾你,这又如何是好?”姚令闻抱着柳沛云,唉声叹气,假惺惺地哭丧着脸流泪。过了一阵,他拭去眼泪,用惊异的眼光望着她,继续说,“云,我们都很年轻,眼下拿掉这个,过两年,雨过天晴,我们复婚,要多少都可以,你看怎么样?”
    “能有那么一天就好了。我只怕永远也没有这一天。”柳沛云想起今后自己要背着沉重的工作包袱,要受牛马般的劳役折磨,拖着个孩子,无助无援,像只重伤后失群飘零的的孤雁,对着凄风苦雨,她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她禁不住号啕痛哭起来,婴儿是无辜的,她没有权力使他还未见到天日就夭折。同时婴儿也赋予了她生的无限的希望,她想,有了他,她生活在这世界上,就永远不会孤单!“令闻,你如今拥有了一切。可我除了这尚未出土的脆弱的生命外,什么也没有。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野蛮的铁蹄硬要践踏、蹂躏、毁灭我们的儿子,除非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虎毒不食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亏待自己的儿子。”柳沛云甩开了他的拥抱,坐起来,喷着火的眼光,逼视着他。姚令闻没想到,一向温顺如绵羊的她,怎么突然成了河东狮子,发出了如此严厉的吼声。他清楚地知道,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如何也不能搞砸。此时只能顺着摸,不能对着干。他随即也坐起来,频频点头,细语柔声,似乎愧疚万分地说:
    “你说的对,虎毒不食子,你的精血,也是我的骨肉,一时情急,我怎么竟说出这样的只有畜牲才能说出的话!只是我太爱你了,想到你今后将走的荆棘丛生的道路,而我又不能帮你,才出此下策。既然这样,那么我今后就不显山露水,暗地里全力支持你,帮助你。我妈不是共产党员,不是国家干部,她没有什么可开除的。可她早就想抱孙子,在最困难的时刻,你去找她,她那里就是你温暖的家。”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过去,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今后为养育我们的亲骨肉,我什么苦都可以吃,甚至心甘情愿为你、为儿子献出我的生命。我知道,为了你,我走上了一条危机四伏的路,随时都可能坠入万丈深渊。真的到了那个坎上,令闻,你一定,你一定得救救我们的儿子,救救我们的儿子!”覆水难收,柳沛云此刻知道,她一步走错了,无法再回头。姚令闻今后对自己怎么样,那是复杂方程式中的X,当然是个未知数。可是对于孩子的命运,那结果,一定得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明确。柳沛云泪下如雨,拉着他的手恳求道。
    “这个一定,一定。为了来看你,我不也顶着*,甘冒雷霆闪电,拼着命在暗夜里前行;为了拯救我们的儿子,我也一定会像你一样,能搭上自己宝贵的生命。不过情况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看来今天似‘山穷水尽疑无路’,可转过一个弯,跨过一个坎,明天也许就会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天地。不要那么悲观,不要那么悲观,我们还会破镜重圆,韶华再现的。黑暗必将逝去,光明就在眼前,让我们满怀豪情地去迎接它吧!”姚令闻轻轻地抚mo着她的脸颊,一本正经,像唱歌颂诗那样,极力安慰她。
    “话虽这么说,可明天早晨不会有曙光。这黑暗的日子还会很漫长。也许是两三年,也许是十年八年。我可以等,可是儿子不能等啊!他马上就会出生,那时你肯定不在我身边。现在,你就给他取个名字吧!如果我不在了,你凭着名字就容易找到他。”柳沛云想着前路雾海茫茫,随时随地都可能闯出凶猛的野兽挡道,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真不知如何走下去。于是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姚令闻亲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推开了她,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下,认真地说:
    “沛云啊,还是你想得周到,说得在理。”他望着窗外照亮夜空的闪电,听着轰轰的雷鸣和哗哗的暴雨,支起身来,诡谲地说,“今晚,我们虽然生离,但不是死别,日后我们还会花好月圆。为了纪念这个难忘的激动人心的夜晚,我们的孩子,如果是男的,就叫雷雨;是女的,叫她电英。希望他日后长成,能有横扫一切的力量。快天亮了,再婆婆妈妈,我们的行踪就会被别人发现,泄露‘天机’。长痛不如短痛,我这就走。千言万语并作一句话,保重,你多多保重!”
    说完,他即刻起床,穿上雨衣,急急如漏网之鱼,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又是一个炸雷,一道白炽的闪光,柳沛云赤着脚,呆呆地站在门口,睁着泪眼定定地望着,姚令闻已绕过雷电摧折的白杨,匆匆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震雷依旧撼树摇山,暴雨依旧倾泻成河,闪电依旧频频划破长空。周沛云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可再也见不到姚令闻的踪影……
    24尽情折磨求“脱胎”,特为“喝汤”送月饼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新的学期又开始了。学校的人事异动很大,右派分子被赶出了学校,不知从哪里招来这么多判官的新面孔,连厨工也换了人。原来的厨工老李又调回附中去了,新来的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叫春牛。他头脑简单,做事莽撞,别人唤他作蠢牛。从前老李对柳沛云照顾很周到,每天只要她扫扫猪圈,剁点青饲料。可如今教课之余,扫猪圈,剁饲料,煮猪食,喂猪,全要她一人承担。累死累活,换来的还是破口詈骂:右派分子,死不老实;猪食也煮不好,简直比猪蠢。她只好白天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深夜以泪洗面,容颜日渐消瘦。可是她心中仍然有个牢固的信念支撑着,*不可能持久,定然会展现丽日晴空。她一定会苦尽甘来,夫妻团聚。她与姚令闻的暂时分手,只不过是遮蔽丽日的一片乌云。有了当区长的姚令闻的这棵大树支撑,她这根藤始终有依靠。她哪里知道,如今她的悲惨的遭遇,正是姚令闻设下的连环套。
    姚令闻知道,老李心地善良,在昆师时,他与柳沛云早已熟稔。要老李与人行方便可以,要他去掐别人的脖子,他死也不会干。于是他就通知赖昌把老李调回附中,换上个头脑简单的楞小子,交给他一个严厉监督右派分子的政治任务:务必使她脱胎换骨做新鬼。在姚令闻心目中,牛马般的苦役折磨,猪狗般的生活煎熬,“换骨”虽然做不到,可“脱胎”一定免不了。只要毁掉了那个小孽种,他姚令闻就排除了最大的隐患。他还暗示赖昌,如今柳沛云与他离了婚,他想吃肉就吃肉,他想喝汤就喝汤,冷吃热喝他都不管。赖昌虽然觉得如今自己地位变了,再吃剩菜,喝残羹,有失校长身份。但是没有吃过鱼的馋猫,即使是鱼头鱼刺鱼肠子,只要有点儿腥味,就觉得奇鲜无比。何况他仍眷念着往日旧情,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柳沛云肉还嫩,汤也一定香。
    这年的国庆节中秋节叠在一起,老师们都回家欢庆团圆,吃月饼去了。柳沛云的老娘,早在两年多前就病入高肓,命若游丝。后来,柳沛云被划为右派,天降横祸,她心头一急,无常便邀她去阎王爷那里作客去了。如今柳沛云像孤魂野鬼,短线的风筝,无所凭依。又因为她是阶级敌人,画地为牢,哪里也不能去,她必须作“八戒”们的奴才,伺候它们的饮食起居。因此,她像鲁滨生历经狂涛的冲击之后,漂流到荒岛上那样,孤伶伶地困在学校的猪舍里。赖昌认为这是天赐的良机,就以学区领导的身份,迫不及待地来到洪家院完小,检查勤工俭学工作。
    红日日行几万里之后,不堪疲惫,已潜入天那边昏睡去了;皓月连忙抖起精神来,将白惨惨的清辉洒遍大地。学校里空荡荡、静悄悄的,好似空山里的古庙。赖昌快步穿过两进教学楼中的阴暗的过道,走进他十分熟悉的厨房,停下了脚步。这里的一切布置一如往日的模样:锅灶紧依南窗,吃饭的方桌仍旧搁在厨房中央,生漆漆就的栗色桌凳,仍旧琉璃一般光亮。想当年的那一天,她面对南窗坐着,是那样的妩媚,自己就偎在她的右首,曾为她斟酒夹菜,多么开心。他怨自己不该错误地引狼入室,请姚令闻作他们的牵线红娘;更恨自己没有摆脱尚文牵制,致使他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帮姚令闻抢走了他的宝贝心肝。致使奇鲜无比的肥肉,让恶狼吃了,自己连汤都没喝上。如今好了,虎走了,伥鬼灭了,他尽情欢乐的时候到了。
    他怀着乞丐拾到了金元宝那种欢畅的心情,走出了厨房的后门,来到了猪场。猪场是用泥砖建造起来的两间草房,东头一间是猪圈,大大小小分两牢,养着五头猪;第二间有大锅大灶,里面还堆放着一些柴禾,是煮猪食的地方;猪舍后面有间瓦屋,过去用作贮藏室,现在是柳沛云的卧室。猪场前面有块地坪,靠近猪圈植着一行白杨。楞小子厨工背对着他,正哗哗地摇着蒲扇,指挥着挺着大肚子的柳沛云锯上半年被炸雷劈倒的那棵白杨树。柳沛云汗流浃背流着泪,吁吁喘气,恰如拉风箱。她使尽了力气,锯条还是拉得像水蛇过河一般,左右偏晃。小伙子却板着面孔,喷着涎水,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拉锯一条线,均匀使力气。可你老拉得锯条如蚯蚓,死鱼一样张口吁气不出力。你这样锯,就是锯**,也伤不了一点皮,出不了一点血!”
    赖昌一见,心里可急了。从前,他不敢亲近柳沛云,别人怎么蹂拧躏她,都与自己没关系;如今她即将属自己,怎么还能让她受人欺侮,向水流舟,自己不去管?他即刻上前夺过蠢牛手中的蒲扇,在他头上乱扑,气愤地说:
    “春牛,你真是一头蠢牛!你一个大男人拍着蒲扇,不劳不动还嫌热。人家一个弱女子,死活拉锯,还骂人家锯**不出血。你,你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人命关天,整死了人,你可负得起责?”
    春牛抬头转身往后瞧,见赖昌眼里冒着火,颈上凸出筋,脸上猪血红,煞似卖牛肉。春牛也不那么蠢,他心中不禁十分怪异:怎么,说要狠狠地整柳右派的是他,如今,说整错了的也是他,黑脸、红脸他一个人唱,做人做鬼他全包了,他的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春牛眨着疑惑的眼睛,挪动蠢笨的唇舌,正准备申辩。赖昌急忙挥手示意,马上大声发话,堵住他的嘴:
    “别说了,别说了!人家女人筋骨弱,身子瘦,怎么能干这种牛马活?以后粗活重活,你这牛高马大的男子汉,就该多干点。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家去团圆赏月吧。”说着,就从黄色的挎包里,掏出个纸包,交给春牛,“我给你父母买了斤月饼,你就带回去。我与周老师要说几句话,谈完了话,我还要上你家来睡呢。快走快走!”
    不由分说,赖昌就推着他走。春牛虽蠢,但个中意思,还是能够领会,又觉得他无意责备自己,也就乖乖地走了。赖昌回头拉起瘫痪在地的周沛云的手,轻轻摸着手掌上血泡,好似十分伤情地说:
    “你一个娇弱的女子,怎么能干这种牛马活?这春牛也真蠢,要他监督你改造,就把人往死里整,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说着,他从房里搬出把椅子,扶起她坐定,又返身去厨房打来水,让她洗脸。惨白的月光照着那张惨白的脸,前额双颊下颔的肌肉,似乎被利刃刮得精光,仅用一层薄皮包着几块骨头。好像突发特大的山洪,冲走了所有的沃土,河沟上面仅留下几块峭拔的怪石。它已不是什么盆地,而是地地道道的让人觉得恐怖的峡谷。大肚子吓人地向前凸挺着,就像一只农民用来盛谷的大篾丝箩。往日的水嫩荡然无存,旧时的妩媚早已不见。这半年多,似乎比百年千载更加绵长,如花的少女竟魔幻般地变成了老太婆。她艰难地洗了几把脸后,面上才透出了些红晕,呼吸也稍微顺畅。周沛云此时觉得赖昌还有些人性,没有过去那么令人讨厌。不过她也不想他怪罪春牛,在这个时候,她已是惊弓之鸟,什么人也得罪不起,于是,她连忙向赖昌解释:
    “赖校长,这事怎么能怪他?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偏偏自己身子又不争气,捏轻怕重,才落到这步田地。就是我累死了,我也不会怨天尤人,你可千万不要责备他。”说完,她就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赖昌知道,她是怕得罪了春牛,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此时,他看到她那像被突如其来的冰雹摧残过的幼嫩的庄稼的那种可怜的样子,过去对她的那分旧情,突然似闪电闪现在他的心间,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心底里倒生出几分自责,喷出对姚令闻的几分恼怒:“她有什么罪?她不过是你姚令闻任意宰割的一只羊羔。先奸后娶,阴差阳错,成了你姚令闻的老婆。可是你姚令闻从来没有把她当妻子对待,甚至连佣人都不如。为了甩掉她,又设下火坑让她去跳,故意诬陷她放了*反社会主义的毒箭,顺顺当当把她打成了右派,像垃圾一样将她摔掉,另觅新欢,可她还被蒙在鼓里。而自己也充当了实现姚令闻这罪恶阴谋的帮手,将自己曾热恋过的人推向火坑,也是罪孽深重。如今,他姚令闻风风光光当上了区长,娶了娇美的妻子,他与新人恣意地调笑,哪里能听到旧人的悲啼?柳沛云糊里糊涂被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无见天日之时。对政治生命已经冤死、而又受辱无援的走尸游魂,我赖昌不能再说假话欺骗她,不如和盘托出,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日后阎王爷问起来,她才不至于说不明白。何况她今日已是备受风雨摧折的残花,只能让人深深同情,岂能再雪上加霜倍加摧残!”
    他这么一想,原来久蓄的兽xìng冲动的狂涛回落了,休眠的怜悯的宿芽又开始萌发。他从房里搬出条方凳,又从挎包里拿出月饼,放在凳上,又泡了两杯茶。再没有别的凳子,他只好又拖来一捆稻草,坐在她的对面,深深叹了口气,很有几分伤感地说:
    “没想到事情竟弄成这个样子!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受这种苦。沛云,今晚我就陪你赏赏月,以弥补我过去对你的照顾不周吧。”他隐瞒了自己助纣为虐的真相,拿起一个月饼咬了一口,抬头望了望白如冰霜的月亮,似乎很有几分不平的样子,感绪万端地说,“我曾看过《嫦娥奔月》这出戏,说是嫦娥是偷了不死的的灵药,被后羿逼得无奈,才飞升到广寒宫,把自己幽闭起来受罪,那是罪有应得啊。可你,可你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后羿,你没有拿后羿一丁点儿东西啊!相反,他先抢走了你的贞洁,接着剥夺了你的名誉。你什么也没有鸣放,他却把你打成右派,无端地受千人骂,万人踩。而现在他又抛弃了你,离婚另娶,步步高升。这哪里还有天理!”
    周沛云这一年来从没有吃过味美的东西,肚子里的孩子也饿得慌。她也拿起一个月饼来吃。赖昌这么一说,她的灵魂简直被吓出了窍!手一松,月饼坠落到茶碗上。赖昌坐在稻草捆子上,位置低些,溅起的茶水浇到他那灯泡似的光头上,如雨水一般往下流,烫得他哎哟哎哟嗷嗷叫。周沛云情急,来不及拿出手帕,就起身用手给他揩抹。这手给赖昌前所未有的腻滑的感觉,唤醒了他往日想入非非的幻梦。他早忘了剧痛,紧紧地攒住她的手,站起来去拥抱她,脚绊翻了方凳,月饼洒落地上,两碗茶不偏不倚,倒在他的脚上。可他压根儿忘了烫痛,踹开凳子,紧紧抱住周沛云,呼哧呼哧地喘气,鸡啄米似的亲吻。
    “沛姐,沛姐,你是我的心肝,我的命!这两年来,你,你勾走了我的魂,现在,现在,你该把它,应该把它还给我!”说时,他一只手紧紧搂着,另一只手一个劲儿将手往下直摸。
    周沛云愤怒极了,像只受了伤的野兽,疯狂的挣扎。可由于疲惫虚弱,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可她又不能发怒,惹恼了他。如今他是校长,红得发紫,她得罪不起。她只得一边死命挣扎,一边苦苦哀求:
    “赖校长,赖校长!如今你,你当了校长,什么样的名花,什么样的名花,都能摘到,何必,何必招惹我这残花败柳,玷污了你的清誉?”
    “什么清誉浊誉,都是过眼烟云,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就是喜欢吃臭豆腐,喝残羹汤,残花败柳我就爱!”赖昌那双yín荡的眼睛望着她,伸出舌头舔她的嘴,舔她的脸。然后得意忘形地浪笑起来,耍着**腔胡说八道,“沛姐,我的好沛姐!那个那个男女的事,是甜酒还是酸醋,过去我都没尝过,对我来说,味道全一样。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好沛姐,你就可怜可怜我这饿死鬼,不论是酸甜苦辣,让我尝一尝!今后我一定牢记你的救命大恩,决不辜负你,爱你一辈子。”说时迟,手脚快,他抱着把她放在床上,吱的一声,罩裤扯撕开了。赖昌咬着她的嘴唇,一只手牢牢按住她,另一只手又去撕她的内裤。
    “不行,不行!”周沛云用双手死死钳住那只撕内裤的手,惊恐万状地说“赖校长,赖校长!只差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啦。你,你这样胡弄,弄丢了孩子,弄丢了孩子,姚令闻,姚令闻,他会放过你吗?”
    “别做梦了。你以为姚令闻还把你肚里的东西当作宝贝!如果你还是区长夫人,那蠢牛怎么敢于这样折磨你?如今的这一切,不是他丧心病狂地这么安排,谁敢这样做?他对我说,这样做,即使不能让你‘换骨’,无论如何也要你‘脱胎’。如果说蠢牛不下狠心,你不‘脱胎’,他说决不会饶过他。因此我动点手脚,使你脱了胎,是帮了他的大忙,他又怎么会责怪我?不过,姚令闻无情,我却有义。我会动作斯文点,尽量保全你的儿子。将来我也会善待他。万一弄掉这个野种,我给你装上几个家作货,将来和和美美一大家子,该多好啊!”说着,就以头压着他的胸部,扳开她的双手,去撕内裤。
    “赖校长,赖校长!别这样!你以为这样做能行么?对我来说,只不过是,破船行舟又遇打头风,即使是船沉水底,也只是扔了只破草鞋。对你而言,过去丧尽天良,不择手段,像一口一口地含泥垒窝的燕子,好不容易才抢到个校长,捧上个金饭碗。就因为与我胡作非为,将它摔得粉碎,你舍得吗?如今上面有政策,干部有右派配偶,必须离婚,你,你已经是党员干部,还想与右派分子鬼混,甚至结婚,生一窝狗崽子么?你来,你来呀!”此时,周沛云倒放开了胸前的双手,死死地抱着他,一口咬住他的嘴唇,“你是反右派闯将,立场坚定,才得平步青云,你如果拈花惹草,与右派通奸,那就会从青云之末,坠入万丈深渊。莫说校长当不成,只怕当教师也不够格。老娘如今什么也不怕,今天就与你一起破釜沉舟,干完你想干的那件好事。”说着,双手就往他身上乱摸,“干完了那件事,老娘就大声呼喊,别人来了,我看你面子往哪里搁?如果没人来,明天我就将你告发。我身败名裂不要紧,你前功尽弃,丢了金饭碗,拿起讨米棍,灰溜溜地滚回家,值得吗?”
    周沛云的话像给他烧得发烫发昏的头,淬到了冰水里,他顿时清醒多了。他也知道,在这次运动中,一些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党员、老干部,不想与右派配偶离婚,都被开除了党籍,撤消了职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这骨节眼上,姚令闻偏偏把自己所最“不欲”的东西,施“恩”于他,这能有什么好心眼?是的,他的伤天害理的秘密,他知道得太多了。姚令闻不把他置于死地,让他不能说话,他心里塌实吗?时代不同了,杀人灭口行不通了,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对手推入阶级敌人的深渊,从此他不敢说话,或者说了也没有人听。这样,他干的那些罪恶勾当,才不至于东窗事发。对于永远、尚文、黎疾,他这么做了,对于自己的妻子,也这么做了,对于他赖昌,难道他会做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格外仁慈宽厚么?什么让他“吃肉喝汤”,全是姚令闻设下的套子,让他往里面钻。他可不能上这个当!于是他就松了手,狡黠地说:
    “沛云,刚才我是和你开个玩笑,看你究竟爱不爱我?现在我知道了,你说的一切,都为我的前途着想,可见你爱着我,深深爱着我。如今,我再也不能欺骗你,对深深爱着我的人再说假话了。我告诉你,姚令闻确实把你甩了。就在他通知与你离婚的后两天,他就和昆阳市三中的汪凤绮结了婚,我还去喝了喜酒呢。好几个月了,你还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将来有机会当你的区长夫人,别做梦吧!”
    “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他说要等我十年八年,要我把他的宝贝儿子生出来,带好。说我们还会破镜重圆,韶光再现。退一万步说,就是他不爱我,虎毒不食子,他也不会不爱自己的儿子的。你想信口雌黄,离间我们,妄想!”柳沛云记起他那晚说话信誓旦旦的情态,坚信姚令闻不会甩掉她。因而怒不可遏地斥责赖昌。
    “哼,他是什么虎?连乌龟王八都不是。他为了一己私利,什么坏事都干得出!至于甩掉你,只不过是甩掉一只破草鞋,他有什么做不出?他结婚时,闹出的天大的笑话,昆阳人哪个不知道?就你一个人死心眼,他骗你,害得你走投无路,你还相信他!”
    “什么笑话?赖校长,别卖关子,你就快点告诉我吧!”柳沛云见他说得的的确确,心里早稳不住了,便迫不及待地问他。
    “这样的事,你也不知道?就是端阳过后两天的周末,他们在区政府结的婚。晚餐喝喜酒,晚上吃喜糖,闹新房。大家从新房里出来不到十分钟,刚刚洗好扑克牌,还没有抓,新房里就传出一声‘垮嗒’巨响。接着,几个听壁脚的来说,听到了‘垮嗒’巨响以后,还听到了女的几声惊吓的‘哎哟,哎哟’,男的几句‘不痛吗’,然后是‘没什么,没什么’。大家都十分惊异,忍不住笑,说,‘姚区长力气真大!搞那个发出的“垮嗒”声真大,简直地裂山崩。你们说好笑不好笑?’那晚,太好笑,‘嘻嘻’‘哈哈’‘嘿嘿’不绝于耳,连输了牌的要顶扫帚、贴胡须、画花脸,有时都忘记了。第二天一早,姚令闻就吩咐雇人给他修床,原来他睡的那张床,榫头不坚牢。他用力过猛,榫头断了,床垮了。新婚之夜,他们就趴在地上睡了一宵。你说,这是不是天方夜谈?这样的事我怎么会忘得了?”说完,不禁格格地笑起来了。
    接着,赖昌又走出房门,把散落在地的碗、月饼捡起来。他回过头来,见柳沛云仍心存疑虑,又说:
    “我说的你如果不相信,那么,明天我就叫春牛来喂猪,我准你到昆阳城他的家里看看,你就知道了。不过,你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他是魔鬼,惹恼了他,对我没有好处。你实在太冤枉了,我不能再害你。今后我会安排春牛多做事,让你好好休息,把孩子顺利生下来。现在,你就吃个月饼吧,我走了,你多保重!”他把一个月饼递给她,转过身,就讪讪地准备走。
    可是,此时柳沛云却一把抱住他,她噙着眼泪热烈地亲他的嘴。她想,赖昌能把这一切告诉她,可见良心还未完全泯没。在这种险恶的形势下,他还拎了月饼来看她,虽然他想的是那个,但他冒着风险来,就说明他还爱她。胜过姚令闻千百倍。何况她如今百般受折磨,她的孩子根本保不住。既然姚令闻已抛弃了她,她保持贞节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就汤下面,让他吃一顿,以后他可能用他的权力暗中保护她。于是她立即宽衣解带,敞开白嫩腻滑的胸怀,亲切呼赖昌:
    “赖校长,来呀,还愣着干什么?我想通了,既然姚令闻这般无情无义,我还等他、守着他干什么?我真是看走了眼,要是当年我选择了你,现在我们岂不生活得和和美美,怎么会吃这般苦,受这般辱?这事我不说,就只有明月、清风和室内这盏孤灯知。你也二十好几了,一个大男人,连个中美味都没尝过,真是不肯过奈何桥的饿死鬼!你只管大胆来,只是你动作要轻柔点,别吓坏了未出生的孩子。”
    赖昌听她这么一说,就如出征的将军,接到了上峰的命令,立刻雷厉风行。他如勤劳的蜜蜂采花吮蜜,是那么贪婪,如饿极了的鸡啄米,是那般急切。伴着那有节奏的舞蹈,他又吹奏起美妙的乐曲:
    “云妹呀,你是一铺弹性特强的毛毡,你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你是一泓颤颤波bō的春水,你是一团粘粘糊糊的米糖。睡在你的温馨的毛毡上,在你的草地上欢快地打滚,在你柔和颤动春水里游泳,含着你那粘粘糊糊的米糖,真的,我真的觉得自己像拥抱着杨贵妃沐浴华清池,围绕着自己的,是无边无际的幸福。自古英雄不爱江山爱美人,我那芝麻大小的校长那只是个鸟**。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和你今晚这样,天长地久,颤颤波bō、粘粘糊糊到白头。”
    “昌兄啊,昌兄!你又睁着眼睛说胡话。现在我们做的事,是坛子里的淹菜,不能透风,怎么能如我们所愿,天长地久到白头?你吃饱这一顿,今后又只能饿着肚皮等。等到雨过天青后,颤颤波bō、粘粘糊糊,让你玩过够。现在嘛,月儿偏西了,睡过了头,让人逮住,那就后悔莫及了。”说着,她就推赖昌起床。赖昌也觉得此事危险头大,立刻提裤披衣,说了声保重,就慌慌张张走出了门,霎时,消失在厨房的那一面。
    圆月当头照着,无限惆怅的清辉洒满人间。周沛云痴痴地望着门外地上如霜的明月,脑子里万马奔腾。赖昌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她如雾里看花,实在看不真切,有时甚至觉得他倒黑为白。不过,今晚,倒使她明白了一件事,赖昌虽然也很坏,但他确实比姚令闻好,他五十步可以笑百步。她爬起来,呆呆地踞坐在床上,身子缩小得如一只蚂蚁。她几曾想到,天地是如此广阔,可就是容不下她这只蚂蚁。他隐隐地觉得,似乎还有一种泰山般的强压的力量,要将她压入地底,不让她在这茫茫的天宇里,留下一丁点儿痕迹。她的吓破了的胆,空空地荡秋千;她的七上八下的心,在紧紧擂鼙鼓;他的凄伤的眼里,汩汩地涌着泉水般的眼泪。她殷切地希望,赖昌不食言,不至让她的胆、她的心,今晚、明晚,今年、明年,甚至永远永远地荡秋千,让她的双目,永远永远变作流泪泉。
    在这皓月将无限惆怅的严霜、肆无忌惮地洒遍这漫无边际的人间的时候,只有那几头肥壮的猪,永远永远也不惆怅,呼噜,呼噜,均匀地奏起了无限美妙的、节奏鲜明的音乐。它们正在作着这人世间没有的、霞光灿烂的好梦。人们常说,人为‘万物灵长’,如今,比起这些经常被人咒骂的蠢猪来,究竟‘灵’在哪里?人们又说人间‘竹篱茅舍’,远胜天上‘琼楼玉宇’,因为那里自有真情在,那么,究竟这‘情’在何方,‘胜’又在何处?彻夜不眠的皓月,陪伴着彻夜不眠的周沛云,就这么无限惆怅地,永无休止地,彻夜冥思苦想,冥思苦想……直至夜已彻,曙光现,她眼前仍然是黑漆漆,雾茫茫。她辨不清方向,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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