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26船中人义愤鸣不平,柳沛云痛忆鱼水情


“同志,你来坐吧!你有身孕,这么站着,多累啊!”柳沛云进到船舱后,一位俊俏的姑娘起身,拉着她的手,亲切地呼她。
    “同志,还是坐我这里吧。我壮实得像头牛,又喜欢动,弯腰靠着船舱壁坐着,很不舒服。我要起来走走。”另一位清秀的青年男子,欠起身来让座,诚恳地对柳沛云说。
    近一年来,这熟悉的让人感到骄傲亲切的“同志”的呼声,早已远离她而去,她怎么会想到他们是在呼唤自己?那个青年见她没有反应,生怕她不坐他的座位,去坐了姑娘的,急忙拉她过来,按她坐下,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给自己让座。好像严冬倒流到暖春,冰雪融化了,变成了淙淙流水,目前她亲历的生活的惊涛骇浪,在这小船上渐渐恢复了一年多前的平静。人间毕竟还有真情在,她心里感到意外的亲切。时代到底还是进步了,要是像古代,她也会像宋江、武松,额上刺有罪囚的字样,人人见了都会咒骂她,怎么会出现今天这么戏剧性的一幕!?可是,她还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只要别人不咒骂、不折磨就行了,怎么还敢奢望别人给自己让座位?她急忙起身,连连推让,可那青年死拉硬拖,一再谦让,她便只好含着眼泪靠着舱壁坐下。
    今日的中国,正如伟人所说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凯歌高奏,反击右派的斗争,已经取得了彻底胜利。不只翻江倒海,擒获了鲸鲨,还深入海底,掘泥三尺,连螺砣蚌壳,都搜刮殆尽。东风彻底压倒西风,谁也不敢说半句离经叛道的话。不过,刮西风的地下,刮阴风的暗洞,也不是没有,今天他们乘坐的小火轮就是其中的一例。不知情的人,不是给她这个右派让座了么?
    乘船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彼此熟识的少,素不谋面的多。与人邂逅相遇,不熟知他的底细。小媳妇走出了家门,没有家娘的控制,她自由多了。待一会儿船到码头人上岸,各自东西分,一个人说了什么,谁也不会作记录,谁也不会较长短,谁也不能把这些人再集中在一块反右派,因此谁也用不着惶恐。此时,许多人开启了禁锢已久的语言闸门,有悖潮流的地下潜流,便从地底喷涌出来。这船暂时变成了英国的海德公园,成了一片可以放纵自由言论的特殊的天地。
    “革命越向前,敌人就越多。如今时代真的大变了,那些温顺的羊羔,都成了凶恶的狼。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我们那里有个漂亮的姑娘,今年不到十七岁。才识几个字,没教几天书,遇事胆小如鼠,可怜兮兮,居然也被划为右派分子,成了罪不可赦的阶级敌人,穷凶极恶的虎狼。嫂子,你说这事希奇不希奇!”给柳沛云让座的那个清秀的小伙子大惑不解,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地对柳沛云说。
    他的话像一颗地雷突然爆炸了,那轰轰的剧烈的回响,在柳沛云的脑子里回荡;她像个初次行窃的小偷,突然被人抓住了手,她扑通扑通的心,几乎窜出了喉。她红着脸,含着泪,低着头,惶急万分,默默无语,几乎无地自容。经过快一年的苦役的折磨,她面目黎黑,肌削骨露,挺着个大肚子,双手长着松树皮。虽然今天她也曾刻意打扮,但在别人眼里,怎么也不像干部教师,倒像个经常在泥里水里摔打扒摸的小家子农妇。
    “小伙子,这大嫂天天泥里水里淌,围着锅台转,她怎么能知道左派右派,怎么能分辨羊羔虎狼?你小子倒有胆量,只要是女的,只要很漂亮,管她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化成美女的蛇,你都爱。你说的这个右派分子,这么年轻漂亮,你当然会爱得死去活来,怎么还会去分辨是羊还是狼。我倒讲个故事给你听。传说古代有个小和尚,终年在深山老林的一所寺庙里修行,从未见过长发女郎。有一次,他因故必须下山,师父千叮万嘱,‘那些穿红着绿、粉面长发的,都是凶猛的吃人的老虎。千万要离得远远的,否则,你就会被她们吃掉。’当小和尚回到山寺的时候,师父问他,‘这次下山,你最喜爱什么?’小和尚张口结舌,不敢回答。师父一再逼问,他只好老老实实、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最喜爱的,最喜爱的,还是凶猛的老虎。’好家伙,只要是外表美丽的女郎,管她骨子里是毒蛇恶狼、窃贼土匪、右派分子,你都会像那个小和尚一样,‘最喜爱’。是不是?”另一个调皮的小伙子对人眨眼努嘴,怪腔怪调地说。
    “小伙子,你不能这么说。我们确实不能把右派分子都说成蛇与狼。别的地方的右派凶恶不凶恶,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几个右派分子,原来教书时,踏踏实实,和和气气,对孩子重话不说一句,轻指不弹一下,怎么会突然变得穷凶极恶?我听说洪家垸完小有位老师,他的丈夫还是中学校长。这位老师在枕边向他说了几句,他就添油加醋,检举揭发,昧着良心,把妻子划为右派,他因此受到表彰,进爵加官。当了区长后,就逼迫妻子离婚,没两天,他就与新人进了洞房,又强制原来的妻子从事苦役,备遭ling辱,受尽折磨。试问,这对夫妻,究竟谁是可怜的羊,谁是凶恶的狼?你们可不能昧着良心说。”一位浓眉大眼的汉子,愤愤不平地说。
    “那还用说,妻子是可怜的羊!她丈夫是六亲不认,人面兽心,才真正是穷凶极恶的狼!”群情激愤,众口汹汹地说。
    “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如今上面就是这么黑白颠倒,阴阳倒置,偏偏喜欢狡猾凶恶的狼,要狠狠打击柔弱可怜的羊!”浓眉大眼的汉子又大惑不解地说。
    “继续革命嘛!钢枪在手总得放,豺狼虎豹打光了,麻雀兔子就遭殃。风水轮流转,今天大整读书人,明天轮到批农民。猪婆子到老都有一刀阉,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一个小伙子操着手,白眼望着舱顶,自命不凡地说。
    “羊羔有罪该吃,专吃羊羔的虎狼却没错反而有功,这哪里还有天理良心!”
    “你真是榆木脑袋实心眼,自古大权在握的皇帝哪有错?就说这次整风,有人说,‘粮食统购过头了,农民没饭吃。’‘合作化搞快了。刚刚插秧成立初级社,稻谷没黄,一声喊,就转为高级社。农民不适应,生产搞不好。’这些实话都说到了我们农民的心坎上,可偏偏他们都被划成了右派!成则为王败为寇,天理良心的天平,从来都向有权的虎狼倾斜,无势的羔羊只能自认倒霉,你又何必为他们鸣不平?”自命不凡的小伙子带着教训的口吻说。
    “唉,别说了,别说了。”一个灰白头发核桃壳脸的老人,也忧郁地加入了这争鸣的行列,“过去是三娘教子,如今是子教三娘。搞土改、成立初级社时,干部下乡,拜老农为师,泥里水里,与群众打成一片。那时的干部,挽条白袱子,系块腰围巾,赤脚草鞋,见面就对我们嘘寒问暖,和我们亲如一家。丰书记、池县长还经常说,他们是我的小学生,要我教他们治国种田的道道。可如今一些干部,嘴上没长毛,心地比天高。什么也不懂,可不论对什么人,他偏偏都要说三道四。你要是稍不顺他的意,提出什么不同的看法,他就会暴跳如雷,像虎狼一样咆哮,把你当资本主义的靶子批。今年试种东北粳稻,我说,‘南方的竹子北方不长笋,北方的苹果岭南不开花。要是盲目推广,弄不好会造成大面积减产,后果不堪设想。既然是试种,我们就蜻蜓点水,种两亩看看,试种成功,明年就全面开花,普遍推广。’没想到这下触怒了这位年轻的官老爷,他大发雷霆,‘老糊涂,老混蛋,你懂得什么!不相信科学,扼杀新生事物,捡起右派的那些破烂货,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与右派分子同唱一个调子。要不是党中央决定不在工人农民中划右派分子,你早就成了死右派,革命人民早就砸烂了你的狗头!’从此,我也只好锁住嘴舌,什么也不说。于是合作社的土地全种上了东北粳稻。后来蔸蔸禾稻扇把细,每穗顶尖三粒谷。田里没收成,社员没饭吃。他们反倒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要长知识就得交学费。’他们恬不知耻,说长道短都没错,永远正确,始终都是不倒翁!我倒成了没披右派长褂子、却穿了右派短裤衩的四不象的老怪物,不管说黑说白都是错!”
    “人善遭人欺,马善逗人骑。如今着世道,六月飞霜西边出太阳。老实巴交的顺民,动不动就被骂得狗血淋头。杀人放火的土匪,阎王老子却不敢放个屁!你看那些良心背在背上、胡作非为、任意将别人打成右派、踩入泥里的人,哪一个不鸡犬飞升。”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年轻人没经验,往往说错话做错事也是难免的。吃一堑,长一智,他们会渐渐成熟起来。可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将年轻人往死里整,划为右派,将他们踩入泥底,叫他们永世不能翻身。真是丧尽天良!”
    “哼!天良?世界上只有罪恶,哪有天良?三国时期,袁绍与曹操对垒官渡,袁绍的谋臣田丰说袁绍举措失当,必败,被打入囚牢。后来袁绍真的败了,狱官对田丰说,这回他说对了,袁绍回来,定会夸他赏他重用他。田丰说,他如果说错了,尚能活命;如今说对了,他的死期到了。果不其然,袁绍的回军还在路上,就派人飞骑传命赐他死。皇帝老子项下有逆鳞,有权的长官满身长着刺。皇帝光裸着身子走,大臣都谀赞他穿着新衣是帅哥,他高兴;谁若说了真话,让他面子难看下不了台,那么,受训斥、挨毒打、蹲监狱、被砍头,那是活该。如今你不谀皇帝长官是朵花,反要说他豆腐渣,倒摸逆鳞强拔刺,那你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自古以来,‘文死谏’,如今只划你右派留下一条命,算是便宜了你!”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不无讽刺地说。
    “看样子你也是知识分子,你也喜欢‘倒摸逆鳞强拔刺’,你就不怕有人告你叛逆,把你打成右派?”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反问他。
    “狡兔三窟,万无一失。我爸爸在某地当‘皇帝’,整风时,我已得到了内部通知。我们单位的长官,原是我爸手下的宠臣,早也给我打了招呼。我不鸣不放,皇帝老子也不敢对我怎样。这里是我爸的故乡,对我来说,却是异乡。谁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在哪里工作。你向哪里检举我?你们这里的长官,即使是大省长,也管不了外省的小百姓。因此右派永远与我无缘。倒是你们,虽然是农民,也得小心。正如那位老伯说的,你要是胡乱地说真话,而不严肃地说假话,长官怪罪下来,就算不给你披上右派的长褂子,也免不了要给你穿右派的短裤衩。”那个戴眼睛的年轻人又幽默地笑着说。
    “我说,右派分子说那些话,并不是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国民党的机枪刺刀,我们的党和国家如此强大,又何这么兴师动众,一定要用大炮去打蚊子呢?即使有些人说错了什么话,他们也不是有意*反社会主义。因为他们原来并不想说这些话,是你们开大会小会请他们说,并信誓旦旦向他们保证,‘言者无罪’,他们才说的。如今别人说了,就说有罪,划他右派,打入阶级敌人行列,而把自己原来说的话当放个屁,今后谁还敢说话?并且有些右派分子,大会小会都没有哼一声,连蚊子都不是。你看那个仅仅共枕时,在丈夫耳边笑说了几句的天真的话的女人,根本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中,如蚊子那样哼哼嗡嗡,也被划入凶恶的阶级敌人一类,岂不冤枉?何况这种私下里说的话,谁知道它是真是假。如果这种话也算数,要是我昧着良心,像疯狗一样乱咬人,我要将谁打成右派,他就跑不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胀红了脸,更加愤愤不平地说。
    “好小子,你敢这么说,就不怕划右派?”一个老年人这么提醒他。
    “我不怕。我在学校里就这么说了,可是因为我才读高中一年级,不是知识分子,不划我的右派,只批判了几场了事。反正以后我成绩不管怎么好,大学也不会招收我,我不考大学,不当干部教师,不做知识分子,我怕个**!”这位青年换了另一种口吻,调侃说。
    “照你这么说,只要读了大学,成了‘鸡屎’分子;或者,只要读过书,当了‘老西’,也是‘鸡屎’分子。只要别人举报,他就会被划为右派。那么,如果有人,像疯狗那样乱咬人,岂不每个‘鸡屎’分子都可以被打成右派?”一个似乎是大舌头的中年男人,也胀红着脸,加入了这一对唱。
    “不错,事情就是这样。你想想,哪个妻子与丈夫上chuang,欢欢乐乐地拥抱着,还说什么粮食统购、合作化的话,老兄,凭你的经验,这,这,这现实吗?这分明是丈夫无中生有,故意陷害妻子。那些猪狗不如的人,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害,难道他还能大公无私,不去害别人?老兄,这种人就是疯狗豺狼、鼠疫霍乱,如果你不远远离开他,只要这么一‘喀嚓’,只怕你那小命就保不住!”这位年轻人继续调侃,扬起掌,在他身边睁着恐怖的圆眼的小孩的颈上,轻轻一搁,这小孩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原来读书这么害人!怪不得我的邻舍张大爷,儿子读到了大学三年级,就急着把他喊回来,让他到昆江电厂当工人。他儿子的妻子,初中没读完,当了个小学教师,反倒成了右派。看来,这读书沾不得边,教师当不得,可我那傻乎乎的儿子,偏偏嚷着要当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今年考上了师范大学。这不是伸出脖颈去招大刀么?不行,不行!我得马上要老公把儿子喊回家,就是当睁眼瞎子,也比右派强!”一个鬓角花白、穿着整齐的城市妇女,也焦急挤入了这闹哄哄的行列。
    一鸡打鸣万鸡应,星火衍成燎原红。先是几个火暴的年轻人尖嘴出头,标新立异、邪风怪雨地说,然后凝聚起漫天乌云,最终导致滂沱暴雨。此时,舱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三个一群,五人一堆,或唧唧哝哝,或慷慨激昂,议论开了。如除夕夜燃放鞭炮,好不热闹!
    此时,柳沛云侧欹在船舱边上,低下头暗自流泪。船舱里吵吵嚷嚷,她头脑里乱糟糟的。她哪里想到,她的那些自以为别人还不知情的灰黑的蠢笨的闹剧,早被人咀嚼得一文不值。今天,要是被人识破,她即刻就成了过街老鼠,无处遁迹隐身。
    此时她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冤屈,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心里积郁着广漠无垠的悲哀。整风里,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写,无论是右派的‘长褂子’,还是右派的‘短裤衩’,都应该与她没有丝毫牵连。可是她为了成全姚令闻升官的美梦,为了追求自己莫名其妙的虚荣,自己出卖了自己。最后,姚令闻又忘恩负义,像抛弃垃圾一样地抛弃了她,让人残暴地把她钉在耻辱柱上。如今,她像被人剥得一丝不挂,连块遮羞布也没有,让人像牵条癞皮狗一样,牵着她在闹市长街示众。百口笑骂的喧嚣,汇集成百般恐惧的震雷;万人睽睽的目光,就是寒光熠熠的刺刀。她如裂胆的老鼠,失魂落魄的逃犯。如今,她前有虎,后有狼,左为深不可测的大海,右即峭拔险峻的悬崖。共和国广袤无垠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的确确没有她侧足而立的地方!
    她的耳贴着船舱壁,清晰地听到船下流水的呜咽;一颗心七上八下浮荡,她隐隐觉察到前路的险漫。她不禁心如锥刺,悲泪滂沱。时光不可能倒流,生活也无法逆转,可是旧时如诗如梦的画卷,如电影镜头,时刻在她心幕上展映。在初到洪家垸小学的那年里,学校小,教师少。仅一男一女,就是她与尚文。课间两人相遇,四目挑逗,笑语喧喧。中午厨房做饭,你淘米,我切菜;你烧火,我涮锅:节奏那么和谐欢快,竟像一曲旋律优美的歌。为避瓜田李下,孤男寡女独处一校之嫌,为防途中偶尔出现不测,无论阴晴寒暑,不顾雨雪风霜,晚上办公之后,尚文都要送她回家,他像王侯的忠实的保镖,一刻也不妄离她左右。月下,他们絮语滔滔,似情侣轻松信步;黑夜,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两颗激烈跃动的心,如同一部异常精密的仪器,同缩张,同上下,那么协调一致。
    最使她难忘的是一个月朗雪霁的冬夜。天似湛蓝湛蓝的大海,上面漂浮着的几片洁白的羽毛似的白云,真像片片风帆:地是一张漫无边际的软绵绵的洁白的毡毯,上面欢快地跳跃着两颗响铮铮的铜丸,一颗是她,敲响了清脆的银铃,似黄莺儿不倦地啁啾;一颗是他,双足酷似重桴,捶得大地雷鸣。雪铺毡,路潜踪,步履乱。她忘情回首笑语,双足误入路旁沟里,一声惊叫,玉树渐次倾欹。如电掣,似风驰,像强弓硬弩射出的箭,他迅速跃入沟里抱起了她的玉体,可他们随即滚倒在雪地里。他的脸贴着她的脸,他呼出的热气暖着她的心。似长河激浪,如高压电传,一股无形的强劲的暖流飞电,弥漫了她的周身。她四肢酥软,五体麻颤,心却如蜜甜。这是多美多美的月夜啊!她多么盼望年年月月天天,每天的夜晚都有这样皎洁的月光,这么柔软的雪。
    当他们滚在雪褥上的时候,他们的眼圈是否红了,她不知道,可他的热泪滴在她的脸上,与她漫溢的泪水交汇在一起,她再也抑制不住激情的潮水的冲击,一句话迸出了长久关闭的情语的闸门。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激动地说:
    “尚大哥,你,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真想做你的好妹妹!”
    “沛云,我们都是单株独苗。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哥哥!”尚文也无限激动地说。
    尚文的话如一瓢满满的油,浇到了她燃烧正旺的火上,一句话顿时浮上她心头,涌入她喉咙:“我要做你比亲妹妹还亲的妹妹。尚大哥,尚大哥,我爱你!”她猛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可世俗的大山壅阻了她的咽头,心里浮起的这句话,她始终说不出口。“一个女孩子价,向男人说出这种话,尚大哥会不会说我轻浮,你自己知羞不知羞?这句话不该我说,而应该他向我恳求。”于是她缓缓地推开他,站起来,稚声亲昵地说:
    “时间不早了,尚大哥,我该回家了。”
    于是,地上径流转为地下潜流,欢畅的笑语变作深沉的幽思,他们屏呼吸,凝视听,默默地走着,走着,猛抬头,已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怏怏地往回走,她怏怏地倚门望。她真后悔,阴差阳错,“我爱你”的这句话她始终没有说出口。她恨自己胆怯,没有将障碍他们思想交流的那张旧习俗的薄纸捅破。她也怨尚文迂腐、懦弱,关键时刻,男人该说的话,他却不敢说。要不然,他们早生活在一起,也许他们的孩子已在牙牙学语。
    一着之失,全盘皆输。她不只害了自己,也毁掉了尚大哥。正由于尚大哥始终呵护她这个妹妹,他才冲撞了赖昌,更开罪了姚令闻,才会作罪囚,遭流放,服苦役,招致他今天的屈辱。她真是罪孽深重。
    她深恨过去自己私心太切,虚荣太重。企慕什么校长区长夫人的光环,厌恶什么麻子结巴的窳陋。其实自己并非美娇娃,才不及八斗,又何必强求攀高枝呢?如果能退后一步,也许不能与尚文‘珠联’,但与胡洁‘璧合’,完全可以做到。为什么要忍屈受辱,企求与姚令闻苟合呢?如果她与胡洁在一起,他也会深深地爱着他,决不会像狼心狗肺的姚令闻一样,将她推入右派分子的深渊。如今她被姚令闻泼上满身脏水,彻底毁弃了,不可能再有人施舍一丝一毫的怜悯。除了自己肚里怀着他的孩子,与他姚家还有一丝的牵扯外,与他家任何人也沾不上任何关系。好在姚令闻他妈切盼抱孙子,爱屋及乌,也许会给她些须眷顾。但愿老天哀怜,给她这条淡干鱼一杯水,使她尚存一线生机。
    “嫂子,别打瞌睡了,石虎码头到了!”还是那位清秀的青年,亲切的呼她,她才从梦幻中走了出来。只见人们肩挑背负,闹闹嚷嚷走出船舱。她背着这位青年,用衣袖拭去眼泪,故意掩饰自己的悲哀:
    “谢谢!谢谢你提醒,我怎么竟睡得这么沉。”
    她站起来,从船窗里往外望,河岸上晃过一列参差不齐、新旧不一的屋宇,昆阳依旧无甚大的变化。可堤坡上用红油漆写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血色的巨幅标语,格外醒目;高音喇叭里,高昂的“社会主义好……全国人民大团结,右派分子反也反不了”的雄壮的歌声,动地惊天。她怀着颗兔子蹦蹿似的惴惴的心,怯怯地尾随着人流,艰难地在码头的石级上爬行。不过三四十级的码头,往日他一口气就跃至最高层,可今天,双腿像灌了铅,脚步是那么沉重,她如履薄冰,生怕前行一步就会掉进冰窟,或者踩着地雷。她好不容易才登上码头的最后一级,此时她已双腿抖颤,大汗淋漓。她实在爬不动了,她得坐下来稍稍休息。三年前在昆师学习,她寄居在舅父家里,而昆师就在青龙山的那边。每日晨昏,她都得从这里渡江,穿梭与昆师与舅父之家。对这里的一切,真是太熟悉了。她转身坐在码头上,张开疲惫的眼睛一望,她痛切地感到,风景虽然依旧,可人事已面目全非。一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微不足道的一朵小小的浪花,究竟是什么力量将它鼓噪起来,漫成今天这般喧嚣的排空巨浪!眼前这一切,对她来说,如今变得如此恐怖陌生!
    湛蓝湛蓝的昆江水,紧贴着蜿蜒的昆江城悠悠地流淌,正如舞女的一条舞动着的轻柔的飘带;江面上往返飘拂的点点白帆,好像悠悠飘逸的片片白云,在蓝天上追逐嬉戏。河对岸遒曲起伏的冈峦,如一条渴极疾驰的虬龙,一头扎进清亮的江水中,虹吸过甘霖之后,正得意地翘首长吟。这遒曲蜿蜒的似龙的群山上,漫山遍野、挤挤挨挨长着的,多是高大的常绿树,色泽随着季候递禅,或葱绿,或深蓝,或铁青,总之,四季皆呈青黛色,因此人们就称它为青龙山,这里是白鹭们舒适的家园。夏秋的傍晚,它们上上下下,星星点点,如耀眼的白玉般的仙果,缀满了这片迤逦绵延的广阔的绿林,恰似夏夜无月的蓝天上,快乐地挤眉弄眼的璀璨的繁星。晨起觅食,白鹭翩翩飞向湖滨,又如数九寒天,漫天狂舞的北国雪花。那突入江中的高高翘起的龙首上,卓然挺立着的红亮的犄角,那是青龙亭。季秋孟冬,亭旁高低参差的红枫,如一片疯狂燃烧的熊熊烈火。据人说,那是青龙与东海龙王聚会,醉酒归来,首项上的熠熠闪光的须鳞。
    冬天,白鹭已飞向南方,早晨,碧江水落,绿林肃穆,这里又呈现出另一幅丹青。平明如镜的水面上,蒸腾着如烟似雾的水气,似重重轻纱笼罩。山上,横陈着一抹烟云,恰似绿林颈项系上了一条白玉的丝带。山,那么静;水,那么幽,这世上一切的一切,都沉浸在甜蜜的梦中。突然,哗哗,哗哗的水声响起,几艘小艇如箭,穿透江面的白绢轻纱,隐隐约约地呈现在你的面前。艇子如一截烧焦的木头,乌黑乌黑,渔人身着缁衣,有如暗夜潜行的剑客,船帮上并列两行扇着翅膀的黑炭似的水鸟,那是渔人豢养的捕鱼的鸬鹚。渔人不停的用竹篙,将鸬鹚赶入江中,它们即刻箭一般地潜入水底。顷刻,她们接接连连含着条或大或小的鱼儿凫出水面,可它们颈项套着个圆环,大小鱼儿都吞咽不下。渔人随即取下它们嘴里的鱼,让它们扇着翅膀,停在船帮上小憩片刻。紧接着又把它们赶入水里。目睹鸬鹚的这种可悲的处境,她时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可悲的自己,与鸬鹚何其相似。
    解放前,她教书的多病的父亲,撒手离开了她们母女,家徒四壁,初中才读一年,她就辍学了。解放后,她家分得了田地,生活才展现崭新的希望。可是寡妇弱女,不善农田劳作,往往田中草盛苗稀,生活还是无以维系。是党和政府评给了她助学金,又由于住在县城的舅父,给她提供了必要的生活条件,她才得以读完初中,顺利地考入昆师。可是,那时,她家实在太贫困了,连每期十几块钱的学费都交不起。她向学校多次陈述自己的困境,深得洪鹢老师的同情,他代她陈情,征得学校的恩准,才让她从学校领取生活费,寄食在舅父家里,将节省下来伙食费代交学费,剩余部分,一部分她用做每日往返渡河的费用,另部分用来补贴母亲的生活。当时,每次渡河,她坐在木制渡船的船帮上,老是痴痴地想着,她多么像渔人赶着捕鱼的鸬鹚,脖颈上也套着个经济极度困难的环,这环看似无形,实则像铁箍一样锁着她。要不是解放了,党的雨露阳光滋润着她,她怎么能有资格在广阔的科学文化蓝天里展翅飞翔?她深深感到党和人民对她的再造之恩。可是,正当她在蓝天上奋翅翱翔的关键时刻,锁住她脖颈的命运之环,又一次肆虐逞狂。她母亲积劳病倒,生活不能自理。幸好洪鹢老师极力保荐,她才能在离家不远的洪家垸小学,找到了一份代课工作。白天在校,晚上回家,作到了工作与照顾母亲两不误。可又谁知道晴空里骤起乌云,姚令闻的魔掌遮蔽了太阳。将她步步逼入绝境,压得她片刻也不能喘息。更意想不到的是,不知从哪里又刮来拔树撼山的反右派的十二级台风,恣意助长这片乌云肆虐,将她逼入这前无出路、后无退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死胡同。在凶残的姚令闻的威逼下,她用自己的青春和政治生命,为他捞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如今他已功成名就了,她这只‘走狗’再也不能为他搏兔猎狐了,除了被‘烹’,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她曾多么想加入这自由的白鸟的征阵,自主地拥有一片蓝天!可如今对她来说,永远,永远,永远都成了隔世的梦想。现在,在她被黑暗吞噬、危机四伏的前路上,唯一还能使她见到一丝光明的,那就是她即将呱呱坠地的婴儿。他是姚家的骨肉,也是姚令闻他妈朝思暮想要抱的孙儿。也许随着新生婴儿的降临,他们爱屋及乌,还能让她有个遮风避雨、侧足而立的能苟活下去的空间。她这么痴痴地,痴痴地想着,想着,简直忘记了东西南北、晨昏朝暮……
    她双手支颐,搁于膝上,悲泪如泉。在落日的余辉里,她透过泪光,冥冥中她似乎又隐约地瞥见了白鹭的倩影,心里萌生出一线微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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