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入梦之怡殇

第80章


说起她来,老衲曾经与她攀谈过,见这施主知书达理,对佛理经文都很有一番见解,只是自身看不破,情障难除,心不能止,实在是苦啊。老衲允了她在这里每日礼佛,就是希望助她看破,可惜啊,常听她说什么缘于今生,止于永世,哎!"
  我早已听呆了,耳边的声音一直停留在住持的最后一句话上,"缘于今生,止于永世……今生,永世……"一路上,我嘴里都在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车子进了园门以后,我就近先去了悦怡斋,允祥果然在那里午歇。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停在床前凝视他因患病而深陷的双眼,松弛的两颊,他的睡容突然给了我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侧身坐在床边,我笑着对他说:"今生、永世,允祥,我想,我终于想通了。"
  天气渐渐炎热,雍正把西北两路军机也交给允祥和张廷玉去负责,这样一来,弘晈的六月婚期就再也不能拖了,因为京城首席军机大臣和西北屯兵的川陕总督的"婚期"再也不能拖了。
  离不开交辉园,我跟允祥商量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方案,最后还是弘晈自己的主意,决定稍稍简约一点,把婚事办在园子里,还办在他原先在园子住的房子里,过了礼就算完。我考虑半天还是在府里同时加了宴席才满意。
  婚礼翌日一早,允祥居然发了热,烧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还不许我声张,最后还是我威胁用拔凉水的法子降温,他才勉强同意请太医,临了一个劲儿嘱咐不许惊动皇上。可是我心里有数,雍正不可能不问的,果不其然,才只有半个时辰,雍正的赏赐和问候就送了来,允祥歪歪倒倒却还是端正地跪下谢赏。传旨的人走了之后,他拧着眉对着那堆了一桌子的药材发傻,我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也别为难,就这样小打小闹皇上早晚有习惯的那天,等惯了自然就不当回事了。当然了,王爷以后什么毛病也没有自然是最好的。"
  他重新靠回枕头上:"亏你有这些歪理,怎么着,给我更衣吧,新儿媳妇不还等着呢么?"
  "王爷歇着吧,我去说一声,这个又不急。"
  他想了想坐起来去扯披着的衣服,摇头说:"不妥,好歹也是嫡室,婚事已经减了,别的还是按着礼数来,别叫人家看着咱们不当回事一样。"
  我拗不过他,只能穿戴好了扶他到了厅里,弘晈带着他的新福晋还等在那里。这个查郎阿的女儿我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没有惜晴高,长得也没有惜晴细致,头没有惜晴低得恰到好处,茶碗也没有惜晴端得姿势优美,惜晴……惜晴……惜晴……
  她每做一个动作一个细节,我都忍不住要跟惜晴比较,以至于连茶都忘了接。这或许不太公平,但也的确没有办法,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却有着完美的记忆,完美的眼睛。
  "给额娘请安。"她乖巧地蹲在我跟前,我礼节性地拉过她的手,仔细端详。
  "你叫什么?"我问。
  "回额娘的话,孩儿名叫绿映,绿草如茵的绿,相映成趣的映。"她说话声音有点硬,感觉应该是很倔强的人。
  听了她的回答,允祥都忍不住歪了歪嘴角,我笑道:"还真是个周到孩子,打今儿个起就是自家人了,但凡有短少,有委屈,都来跟额娘说,别外道明白么?"
  "孩儿谢额娘疼爱,孩儿虽然蠢笨,也一定会学着尽心孝顺阿玛额娘。"她说完这句话把头完全抬起来,对上我的眼。我有些错愕,她很面善,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表情虽然谦恭,可是看向我的眼光,却带着很深的寒意,甚至还有不屑。
  一旁的弘晈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相,让我一下子没了情绪,而且允祥烧得两眼通红,再不回去歇着也是不行的。我笑着对绿映说:"今儿个不早了,改日得了闲咱们再好好摆一桌团圆酒,你们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打发人过去,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下去,要有不方便的,到我这小厨房来也行。"
  弘晈听了说:"正要回阿玛额娘,儿子觉得,还是带着绿映回城里去住,家里月额娘如今是没心思管事了,心额娘怕顾不过来,倘或没个人坐镇似乎不妥,儿子能给阿玛额娘分担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我听着倒是很有道理,转头看允祥,只见他眼睛在弘晈两口子身上来回看了两下,"咳"了一声说:"也罢了,老三,你说这话固然是你孝心虔,只不过这新婚嘛,也不需过分忙叨了,只捡要紧的时候照看照看就好,毕竟家里头的事,我想你额娘心里都有数呢。"
  弘晈点头答应着,又带绿映上来再行了礼就一并走了。看着他们出了院子,我才站起来去扶允祥,嘴里不住地唉声叹气。允祥斜着眼看我:"这是怎么了,发热的又不是你,你倒显得比我还不自在。"
  "你瞧着这个媳妇怎么样?"我问。
  他说:"我如何瞧得仔细,你是婆婆,你看着调教吧,只是府里的事,你还是要盯着才是。"
  我仰着脸长叹一声:"王爷果真是老狐狸啊,动动眼神儿我就得多操多少心,多受多少累呢!事事都要我这个老太婆盯着,娶了儿媳妇做什么用的?"
  他的笑容慢慢隐了下来:"老三啊,他可是"嫡长"。"
  我登时笑不出来了。
  那晚开始,允祥每日都是白天尚好,一到晚间就开始低烧,伴有一些轻微咳嗽,常常整宿整宿睡不成觉,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跑去圆明园递军需房传上来的折子,间或还得连造办处几头都盯着,连我这仅仅陪着更衣洗漱的都有些吃不消了。
  太医说他的低烧还是他体内的病根勾起来的,早些年腿疾存于体内的寒毒难免引到别的地方,脾肺皆有可能,但是如果可以就这么养着,心情顺畅而且生活闲适安逸便容易好,我听了心中叫苦,这顺畅倒还有限,只是闲适安逸四个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八月中,那场由当街拦轿开始的"名垂后世"的曾吕文字狱还在进行着,雍正到底也是上了年岁的人,早年的沉静的性子在习惯这么多年唯我独尊之后也不容易再克制了。早先我只是知道那本即将产生的《大义觉迷录》,却不知道他的辩驳早在造反开始时就随着开始了,而且乐此不疲。我不禁对雍正肃然起敬,与人辩驳尚且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和智慧,那么与一场运动辩驳需要什么呢?大概是他的尊严、固执,也许还有信念。
  这样的时候皇帝的心情当然不会好,不好的时候就要时常寻些节目,中秋节,皇后被接到圆明园,于是雍正就心血来潮要来一次赏桂,地点竟然就在九州清晏和竹子院中间一块很角落的地方,听允祥说,之前他也不知道竟然在那里还有几株桂花,还是皇帝亲手种植的桂花。
  小茶宴就摆在竹子院里,我跟着皇后熹妃一起坐,她们全都闷闷的,我也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允祥那一桌都是亲贵和宠臣,说着一堆奉承话,好像要热闹很多。雍正坐在正殿前,时而开怀时而沉思。只听熹妃说道:"这院子可真是选对了,正好是下风口,满院子的桂香也需得配这个幽静才不烦躁。"
  皇后说道:"你们知道么,今儿个这地方还是清韵选的呢,皇上竟也就由着她了,可见这鬼灵精个小人儿招人疼呢。"
  熹妃说:"呦,正是说,那公主今儿怎么没来呢?"
  "皇上着人去接了,八成还在路上呢。"皇后说罢看看我,"韵儿今年都十六了,虽不及小时候活泼,到底伶俐,比那些三规六距的孩子们倒更得皇上的疼呢。"
  我坐在旁边,一句也结不上,只管偷眼撇着门口。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小太监跑到雍正座前低语了几句,雍正登时笑了,点了点头,小太监自去,不一会,就见一个嫩绿色的影子闪进院子,身材高挑,脚步灵活,几乎是跑到雍正跟前,请安倒是很端庄,稳稳福下去:"韵儿恭请皇父圣安。"
  "呵呵,韵儿,地儿是你选的,这会子才叫你来,皇阿玛可是偏了你了。"雍正笑得竟然很慈祥。
  "皇阿玛这话折煞儿臣了,皇阿玛高兴就是儿臣的福气,也不枉儿臣因为多嘴让皇阿玛从盘古开天训到三从四德了。"清韵浅笑着,唇边还有个小笑涡。
  雍正笑指着她说:"可见朕训得还不见成效,也罢了,快去你皇额娘那边吧。"
  韵儿又蹲了蹲身,方才往我们这边过来,我一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看好,眼光落在什么地方都浑身不自在。韵儿跑到皇后跟前,一迭声地请安:"请皇额娘金安,熹妃娘娘安,见过皇婶。"然后便坐在皇后身边小声说着话。
  我这下反倒坦然了,点头回礼便转头看向别处,接触到允祥的眼光时,我赶忙端起茶杯,普洱茶我喝了好多年,今天才发现居然是咸的。
  散了席,雍正带着大臣们仍旧聊天,皇后见状,带着女眷们跪了安,出去没走多远,有太监抬来轿椅,皇后转身对我说:"本宫可是掌不住了,雅柔,要不要遣人送你?"
  我忙蹲身:"劳娘娘惦记着,臣妾的轿子就在前头那个门,臣妾走过去就是了,恭送娘娘。"皇后点点头,走了。
  跟其他的女眷一一道了别,我径自往离交辉园最近的门走去,这条路虽远,但两旁种了林阴,有些偏僻却也风雅,就只是总也没有穿着宫鞋走这么远的路,难免脚底酸痛,完全失了心情。眼看快要到门口了,我倒也不急,索性寻了不远处一个亭子,打算坐会儿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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