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入梦之怡殇

第84章


  绿映眼睛里又换了寒意,却在我的问话下凝固,我问她:"你的额娘,别来无恙吧?"
  "您,您怎么知道?"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说起来这京城居然就这么大点儿,转来转去,还不是转到了一家人去?绿映,人一辈子其实短得很,短得费费心思、动动脑子就过去了,想得越多,错过的就越多,我猜你的额娘应该教过你这个道理吧。你和弘晈的缘分是注定的,扶持他,让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便是你唯一的责任。好孩子,记住我今天的话,只要弘晈平安,你便也是平安的。"说完这些,我往前进了正院,留下她微红着眼圈呆立在原地……
  外面的天开始阴沉,说不定会有一场来去匆匆的大雨,湿润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我拿着笔饱蘸浓墨,寥寥数语跃然纸上,这么多年,我的字依然不好看,若是被允祥看见,他一定又会不厌其烦地笑话我。捏着封好的信,我长舒一口气。今晚,我就睡在这间屋里吧,这里是我生命轮回的起始,是一个时空谬误的开端。
  我站起身,闭着眼睛吸吮雨前的空气,一双手臂从背后拥住我,力道很大。我吃了一惊,下意识一挣转过身,允祥被我挣得晃了几晃,笑说:"呵呵,真是老了,都箍不住你了。"
  我忙上去环住他:"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你居然还到处跑。"
  "醒了想找你说说话,你偏不在,巴巴地让他们找你,倒好像我有什么事一样,没得吓坏了你,出来走走也好呢,下雨前凉快。"他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也没有咳嗽。
  我扶着他到美人榻前,对着脸坐下,笑道:"有什么话不能等我回去说,搞得跟久别重逢一般。你呀,年岁越大越不省心了。"
  他不答,抬眼打量起屋子来,然后指着门口说:"我还记得,那年我进来的时候,你就站在这桌子跟前,披着头发照镜子,好像没见过自己一样。看见我的时候,一点拘束都没有,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笑得什么似的。"
  我笑:"你道我为什么笑?我那是没听懂你说什么。说起来啊,那可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
  "瞎说,之前你不还……"他突然顿住,然后会心一笑,"是,那也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后来晚上进宫的时候你梳的那个头,你不知道,那根点翠的簪并不衬你,那根牡丹的戴上才好看得紧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王爷,你记得还真清楚。"
  他抬手捧着我的脸,眼波在我脸上辗转,声音有些低沉:"雅柔,都快三十年了,真有些舍不得你。"
  "怎么,你又要出远门了?"我觉得两颊笑得有些发酸。他点点头,我问:"去哪儿?去多久?"
  "不知道,这回我也不知道了。"
  "那带了我去吧,我跟着你。"一个没忍住,有一滴湿凉的水珠涌了出来。
  他用拇指抹掉那道痕迹,微笑着说:"又来了,又不是什么地方你都能跟去的。你仍是带好这一大家子人,便是解了我的烦恼。弘昌关了这两年,想也该明白了不少,你慢慢松活些,假以时日仍旧放他出来吧;老三虽不及暾儿稳当,却也是个厚道孩子,只是他那个媳妇未免伶俐得过了,若是将来有什么事叫他不痛快的,少不得还是你的话他能多听进去;还有我们的干珠儿,你说得对,他是太小了,所以担子对他来说就太重,扛不扛得动就全赖你傍依。对了,还有韵儿,等她回京的时候,就跟她说,阿玛回了小竹院,帮她照顾她捡来的桃花树……"
  "别说了,"我捂住他的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个字也记不住。王爷对谁都照顾,怎么就单单偏了我呢?这么一大家子,我负担了快三十年,什么时候算个头?我的日子要是过得漫无目的,你就放心了么?"
  允祥攥住我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年,我对所有人都尽了力,惟独对你,不能算是尽心……"说到这,他突然又大咳了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呼吸不能通畅,表情痛苦不堪。我赶紧拍着他的后背,他攥着我的那只手猛地握紧,很急促地喘息着说:"不……不忙,我还有句话……还有……还有……"他凑过来,擦着我的脸抵在我肩上,声音慢慢变低,终于消失在身后。
  我还在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细小颤抖的哭声传进耳朵里,我听到自己在说:"什么话,你快说,你快起来,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
  ……
  摒退左右,我半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太医,忙和这一宿,你实话说吧,别跟我背医书药方子,只说还有多久。"
  太医嗫嚅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不敢瞒王妃,王爷这症,从无一时半刻安心静养,忧烦操劳结于心脉,早在一月前,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时值今日,老臣实在无力回天,只怕,只怕拖不过这一天半日……"
  我无声地打发走他,空空的厅堂里只剩下我隐隐的叹息声,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支悲天悯人的曲子。只是这一次,谁还能在灵堂上用笛声应和我的哀伤呢?历史仍然按着它既定的轨道前进,不管是弘暾还是韵儿,都一次次地被名正言顺地带离我的生活。人生的戏码总会有完结的时候,允祥,我们终于走到这一天了。
  往回走的路上,小福子迎面跑来,跪下便哭。"什么事?"我心中一紧。
  "回主子话,王爷咯血咯到昏迷,这会子又突然醒过来,一迭声地说要见福晋,奴才心里害怕,主子您看……"
  我招手让他起来:"别怕,去跟王爷说,我马上就来,叫他等等,一定等等。"他听了答应着就走,我又叫住他,"王爷的东西,该预备出来了。"小福子听了这话眼圈又是一红,紧着跑走了。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我咬了咬下唇,转身向王府最尽头的院子走去。
  暗绿色的院门已经有些斑驳,两个侍卫靠着墙坐在地上聊天,看见我呆了半天才先后一骨碌爬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把门打开吧。"我说。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站着不动,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把门打开吧,辛苦你们了。"
  两个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掏出钥匙,听见门响,坐在院子里的弘昌抬起头来看了看,竟然没有很惊讶的表情,只是抖着嘴唇:"请额娘安。"
  "你阿玛说,你可以出去了。"我按住要站起来的他,"以后这院子就不必再锁,弘昌,为你的额娘,为你的妻儿,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好自为之。"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身后一阵脚步声,继而"咚"地一响,好像有什么沉重地撞在门板上,我没有停下去看,反而加快脚步,前面愈渐嘈杂的声音提醒我,我的时间正在流失,丝毫不肯停留。
  回到正屋,秋蕊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我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笑着拍拍她:"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到哭的时候呢,你先去趟小厨房,给我端一碗粥来,我要垫补垫补。"
  秋蕊点点头去了。我径自走到箱子前,把秋蕊没拿出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弘暾的襁褓和启蒙时写过的字帖,韵儿的绣花小鞋,弘晓戴过的老虎头帽子,我把这些用一块布打成小包裹,一同放进地上的箱子里,把"风雨同舟"收进随身的荷包里,最后拿出当年行家礼的那一套首饰。
  整齐的宫装刚穿戴好,秋蕊端托盘走了进来,我一边接过粥碗一边说:"来,快给我梳头发,王爷还赶着要见我呢。梳两把,后头的燕尾要低些,簪桌子上那一套,那支牡丹簪一定要簪得好看些。"说完我舀起一勺粥尝了尝,抬手打开梳妆匣最上层,从里面掏出一个豆青色的小瓷罐。
  "这瓶糖桂花,还是当年孝恭皇太后赏的呢,年头越多,只怕越香甜得紧。"说着我打开封,一整罐都倒进碗里,秋蕊本要来拦,终于还是顿了顿,转而开始帮我梳头发。我一勺勺往嘴里送着甜腻的粥,茫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似喜似悲的脸。
  怡宁阁的院子里,奴才丫头跪了一地,我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进屋关上门。允祥靠着垫子,直挺挺地坐在那里,面带潮红,我站在床边,稳稳一福:"请爷的示下,这身打扮,还有什么不妥么?"
  他上下看看我,语带戏谑:"瞧你,鬓角都白了,还拾掇成这样。"
  我故意嗔道:"你这个人,这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贴心中听的话!"
  他轻轻笑起来,拉我坐下,手哆嗦着抬起来,指尖划过我的脸颊:"你左边的笑涡里有颗痣,平时带着不好看,一笑起来就会藏进去,看着就好了。还有你这左边的眉毛总是画不好,不如右边的整齐。还有你眉心有一小块疤,一般看不出来,是你小时候淘气吧,还有……"
  "行了行了,我脸上有这么多毛病?这就是爷昨天没说完的?"我撇撇嘴,故作不满。
  他脸上笑渐渐隐去,轻叹一声:"我记性不好,记了一辈子,就只记了这么多。"说完他一阵大咳,直咳得点点血迹滴在手帕上,我扶他躺下,自己握住他的手坐在旁边。
  "雅柔,"他两眼看着上方,"三十年风雨同舟,弹指间尽皆白头。我这一世,得到和失去的,大约也都抵了,对于四哥,我想我做到了"一诺竭忠悃",也就无所谓遗憾。只有你,年少时悖谬了,这一误便是一生,对不住!多年来起起伏伏,安生的日子太少了。昨天要说的就是,得你相陪,虽死无憾,将来若是你还愿意看看我,我就站在上次去过的那块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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