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叹气。”树上的人盯着墓园方向,漫不经心的道。
“我在想……”一阵沉默之后,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才缓缓的响起,墨色的身影与树干融在一起,如果他不出声,外人很难发现他的行迹。
“想什么?”树上的人对于他的迟疑,明显的有些不耐烦。
“明明都是亲眼所见,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的去寻找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
是呀,为什么?当摆在眼前的事实太过真实时,倒反而陷入了迷雾里?
密林寂静,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树上的人突然长出了一口气,轻轻的道,“这一次,我相信感觉!”
感觉?树下的人听了微微一愣,忽而抿了个冷笑,一个杀手的感觉,准吗?
不过准不准都不重要了,那个该到的人很快就会来了,是梦就会醒,梦了这么久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为了给贼人强有力的一击,且避免打草惊蛇,守墓人张飞将棍子抱在怀里,还要密切注意脚下,坟地杂草乱石丛生,若一不留神被绊倒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嚓嚓……”某种利器划过石面的声音,在月色下有种漫骨的寒意,而夹杂在其中轻的难以辨别的叹息,更是让本就阴森的空气低迷了少许。
黑影裹着宽大的斗篷,声音又低,以至于分辨不出那人究竟是男是女,“自己的碑还要自己来篆字……”
自己的碑……
张飞的心陡得一缩,他探头越过黑影,果然看到一把匕首在崭新的石面上,一下一下的划着,让他目光一紧的是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被月光照的青白的手指上,沾着泥混着土,还有打死他都不会认错的东西——血……
“这世道,活人难做,死人也难做啊!”风低鸣着掠过草叶,卷起了些沙尘,衬着夜月幽幽,再看看那侧坐碑前的黑影,以及那带血的手和在石面上机械却凌厉的走动的匕首,张飞的腿莫名的抽搐了下,险些一软跌在了地上。
扶了碑站稳了身形的他,目光触及身边的石碑,神色一变慌张往后退了两步,这一退又被一块石碑挡住了去路。
呃……张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来声音,在他四周及黑衣人的身前,总共有七座坟,七座坟团团围成了一圈,一眼看去便知都是新修不久的新坟,坟前立着新碑,碑面光洁干净,似还未来得及刻碑文。
这一发现让他头皮发麻,墓园修坟多是成排或成列,很少有人会这样排列,再者他并不记得最近几天乃至这个月,有这么多人入葬,那么这些新坟究竟是什么时候凭空冒出来的?
那黑衣人突然停了动作,这让萌生了退意的张飞险些背过气去,眼见那人有回头的趋势,拔不动腿的张飞索性闭眼一喝,“大、大胆贼子,光……天化日,也敢来盗墓,还……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两股颤颤加之嘴皮子不听使唤,张飞这一喝着实没什么底气。
“光……光天化日!”那黑影的动作明显的顿了顿,这让他佝偻的身子动起来的样子有些滑稽,然看在张飞眼中却只有怪异,不管是那不阴不阳的语调,还是那抬头望月的僵硬姿势,“这日头……还真不小啊!”
“废……废话多……”耳听那人分明是学自己说话,这让张飞的胆气壮了稍许,大声吼道,“站起来,把手举到头顶!”
那人倒也干脆,懒洋洋的抖了抖衣袖,扶着石碑慢慢的站了起来,看着逐渐拉长的身形,张飞额上突然泛起了冷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高的人?
“呃,鬼……啊……!”张飞第一次知道搬石头砸自己脚是什么滋味了。
当他看到那人转过来的脸时,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恐,怀中抱着的粗棍锵然落下,一头捣在他大拇脚趾头上,一疼之下他急忙俯身去抱脚,不妨木棍斜将过来,惊然闪避的他,显然无法注意脚下,被枯草一绊,只听“咚”的一声,显然这个五大三粗的守墓人这一下撞得着实不轻。
戛然而止的尖叫,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突然没了后续,快得让刚刚站起来的黑衣人来不及反应,看着倒下去便再也没声音的守墓人,那人从墓前的青石上跳了下来,一边用脚尖碰了碰那人的腿,一边小心的叫了两声,在没得到半点回应后不由得心头一跳,难道出人命了?
那人俯身探手去试张飞的鼻息,一试之下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慢腾腾的直起了身来。
都说这世界上最恐怖、最可怕的地方是墓地,这么说着实是低估了人的实力,这世界上还有比人更可怕的东西么,端得方才这声鬼叫都足够吓去人三魂七魄,好在自己心脏顽强,怎地那吓人的人反倒先晕了过去?
莫不是自己长相太恐怖,以至于让人一看便觉得自己见鬼了?
那人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当感觉到手指上传来坚硬冰凉的触感时,才回味过来那守墓人尖叫的原因。
瞥了眼斜躺的守墓人,那人貌似有些愧疚,蹲下身将他扶靠坐起来,以免躺在地上太久生病,说来也怪他突然出现,想想自己起早贪黑,神不知鬼不觉的辛苦了这么久,眼看要大功告成了,他却突然跑了出来,着实算不得自己的错。
忏悔完毕那人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还待继续进行自己未完的事业,却在转身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在他身后直对的新碑旁边站了一个人,悄无声息的立在那里,仿似站了很久的样子,可就在刚才他从石上跳下来时,那个人影都还没有出现。
来人身形笔挺瘦削,立影如刀,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他几乎能清楚的看到那人隽秀的五官,细致的轮廓,就连那双眸子里的浓郁和深幽都照的分明。
挑开了浓云的月,晕开了点点郁色,映得月色下那人的白衣有种晃眼的洁净,即使身处最荒芜的人间地狱,也有种抹之不去的飘然。
很少有瞳影这样深的人,深的如一潭碧水般望不见底,风掠乱了他鬓边的发,隐现的缕缕轻白显得他益发的清肃,清肃的如一缕陌生的风。
黑衣人的手慢慢得垂了下来,那人的目光太深太浓,以至于他承受不住,不由自主的想要退让,然后低下头,硕大的斗篷像一个牢固的壳,瞬间便将他严严实实的裹在了黑暗里,似乎这样会给他无限的安全感一样。
两人间并不算大的距离,让那人身上的压迫感浓浓的逼了过来,这让他的安全感受到了威胁,是以那人刚抬起脚步,他便果断的退后一步,他进他便退,夜色静默无声的在两人中间流转。
及至看到那人突然快进两步的时候,急于后退而忘记看路的人,被石阶绊得身子后仰,一歪身坐在了石上,因得他的动作,遮在头上的斗篷终于滑了下来,露出了一头只有寸长的短发,还有一张带着丑陋面具的脸。
步步逼近的白衣人见此明显的愣了愣,也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已到了近前,看着直直对着自己的匕首,他沉静如水的眸子微微闪了闪。
黑衣人身后的新碑上只有寥寥几笔,一点一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几乎看不出去与留。
眼见那人蹲下身来,抬手便往自己面具探来,黑衣人下意识的往后斜了斜身,手中的匕首往前送了送,显然这一举动对于他来说威胁不大。
就在黑衣人想着如何要阻止他的动作时,他伸出的手却停在了面具前,突兀的让黑衣人都忘了反应,只紧张的感受那只悬在面前的手,只觉停了许久,既未收回,也未放下,更未见有进一步的动作。
黑衣人下意识的抬眸往对面看去,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就在眼前,只见神情肃整,唇角紧抿,微眯的眼睛里目色微闪,他低着头却并未在看他,他在看自己的手,那只停在他面具前微微有些发抖的手!
他在犹豫!
一个素来以优雅从容、果敢明断闻名的人在犹豫,他真的在犹豫,为什么?
眼见男子在走神,黑衣人微微低了低头,试图将自己戴着面具的脸隐在阴影里,就在他抬手去拉篷帽的时候,对面的人却突地目光一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白衣男子的动作很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一把捋开他的衣袖,带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翻,宽大的黑袍映得那截手臂雪一样的白,就在那样漂亮的手臂内侧有一条丑陋的疤,像是趴了一条蜈蚣一样,从手腕蜿蜒而上,到了肘臂都没有停止的迹象。
白衣男子还待捋了他衣袖往上看,却被人一把拂了开去,待他抬目再看时,黑衣人已经拉上了斗篷的帽子,将自己重新包裹进了黑暗里。
月凉如水,除了墓园里过境的凉风带动草木的沙沙声,这个夜静的如一泓死水。
“你……知道,可感知和不可触的感觉吗?”长久的沉默让空气中有种令人窒息的空冷,这个温润里沁着些沙哑的声音,好听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黑衣人躲在黑衣黑帽的阴影中,看不到表情,但他执着匕首的手却突地一颤,不知是因为那阵突然兴起的凉风,还是那人话语里的倦冷。
“我感觉得到,是你……可是……”
那人微微仰首,月光照出了那张俊脸上的疲倦,“人太入梦,就很难承受梦醒时的清冷……”
这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也是一个很会隐藏的人,柔和覆盖下可以遮掩所有他不想被人知晓的心事,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掩藏不住了,或者说他不想再隐藏了,他那刀削似的眉,深不见底的眼,坚毅的鼻,紧抿的薄唇层层涌出的倦意,快要淹没这个坚强的人了。
他是真的累了!
黑衣人嘴唇张了张,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头哽了哽之后,并未开口。
“如果……”白衣人闭着眼睛停了片刻,再开口时也未睁开眼睛,然而那声音里的颤音那么清晰,清晰的让人无法忽视,他说,“如果是你,请在我睁开眼睛前,拿下你的面具!”
黑衣人微微扬起了头,月光照的他的面具泛着青光,他眯着目光似在仔细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即便清瘦如斯,他还是当初的那个他,只是那眉宇之间的伤太深太浓,而自己却全然不知。
在这样的沉默和清寂中,时间漫长的那么不可思议,听着耳畔风拂过衣袂的声音,纠结在不知是惊喜还是失望中的人,矛盾的不敢睁开眼睛。
“终究不会是她,是不是该醒了?”墓园外的树林里,远远看着慢慢拉长的黑影,讥诮的扬了扬眉,与其千辛万苦的去追寻残忍,何不留一丝温存的幻想,期待有朝一日的惊喜?
蹲在树上的人,低头瞥了树下一眼,没有说话,就在四周复又陷入安静的时候,他突然狠狠的抖了抖臂,但见银光一闪,突闻黑暗里传出些不寻常的噼啪声。
白衣人睁开眼睛时,面前除了清冷的月光,便是那座刻了一点一横的新碑,还有石阶边昏倒的守墓人,唯独不见那个黑衣人。
“嚓嚓……”利器一下一下划过石面的声音,突兀又难听,一声叹息如水氲了开来。
白衣人倏地转过身,在他背后正对着这座石碑的地方,黑衣人侧坐在碑前,一手扶着石碑,另一手中的匕首在石面上一刀一刀的刻着。
“你知道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沉缓低沉的语气里有种与周遭不符的清透,正是这声音让白衣人目光一亮,唰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以至于忘了自己蹲了许久,动作太猛,险些因大脑供血不足而摔倒。
“生而不安,死而不能!”那声音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正如他手中的匕首,锐利的锋在碑面上游走,有种让人不可忽视的冷硬,“因为,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不是自己的东西,哪里还有做主的权利?”白衣的身形微微的晃了晃,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站住了身形。
“若能入梦多好……”黑衣人微微弯了弯身子,他的头贴在冰冷的碑面上,声音低的仿若自语,“背了这么多的债,我再也走不动了……”
当一双手臂从身后环过来的时候,靠在石碑上的身子轻轻的颤了颤,突然的温暖让他有些无所适从,那双手臂温暖有力似能筑起一座城,“走不动了,有我,我背着你,慢慢走!”
一张清秀苍白的容颜,一双悬泪的眸,仿似穿透了所有时光和空间看过来,不早,亦不晚!
太近的温暖,太真实的触感,反而让人觉得像在梦中,青玉一把将无双拥进怀里,一个紧得让人窒息的拥抱,却让人觉得分外的踏实,你我本就该亲密无间,“感谢,是你。”
感谢,是你。
感谢,是你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感谢,是你牵了我的手;感谢,是你给了我白首的约定;感谢,是你来了就再也没有远离……
感谢,是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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