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歌

第13章


  佛,无魔不成?云倦初笑了:他何曾想过成为佛?他只想成为天地间一朵无人知晓的云,飘过沧海桑田,默默地贪恋着他所亏欠的浩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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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难当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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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也明白觉通的意思,他已经不会再畏惧他心里的那些魔了,因为这次他已别无选择,他只能倾尽自己毕生的力量——无论它们是神,还是魔。早在十年前,当他以三跪九叩告别那座皇城的时候,他不就开始等着这样一天了吗?等着有一天他能偿清所欠的一切,然后绝尘而去,不用再面对世间任何滚滚云烟……
  看着云倦初琉璃般平静的眼波中终于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光彩,觉通觉得云倦初已领悟了自己话里的含义,他仿佛已能看到未来将有一道怎样绚烂的光华点亮每个人的眼睛,甚至是整片河山!可他却不知道,在这美绝天宇的释放背后,将会有怎样一个令人扼腕的惨烈结局,留给青史悠悠喟叹……
  觉通止住了心驰神往,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说道:“原先的那些药,虽不能根治你的病,却也能保你暂时平安。老衲这里还有些药丸,万不得已之时,便服下救急。”
  “多谢大师。”云倦初微笑,他明白自己的病已无药可医,觉通这是在给他救命丸了。
  方炽羽不太清楚这两人说了这半天的禅语究竟是达成了怎样的协定,只觉得好像连觉通都已对云倦初的病无能为力。他有些不安,退而求其次地问觉通道:“公子他总是咳血,大师可还有良药?”言下之意:即使不能痊愈,能减轻些痛苦也好。
  觉通摇头:“老衲说过了:他的病实是在心,他若一天不停止操劳,便一天不得安宁。原先的那些药中有些安神的成分,只能勉强减轻些症候,若想彻底止住,已无可能。”其实谁都知道,云倦初得的是一种耗久的疾病,每次发病虽都不致命,却也均能耗他三分心神。生命之力便这样一点点的从他体内流出,犹如他咳出的鲜血,久久不止,直到有一天油干灯尽。
  一个出家人,不用把话说得这么残忍吧,方炽羽心里想着。觉通的话让他的心终于完全地沉到了冰海里,只觉寒气从心底里向外涌。
  “炽羽,替我送送大师。”直到云倦初的声音传来,方炽羽仿佛冻僵的脑海才有了一点反应。
  “大师,请。”他忙走向觉通。
  觉通朝他微微颔首,说道:“不必客气,好好照顾你家公子。”说罢,飘然而去。
  方炽羽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回头看向躺在榻上的云倦初。云倦初此刻已闭上了眼睛,苍白的面孔映在昏黄的灯光下,只让人看了分外心痛。
  窗外的灯火依旧斑斓的燃烧,奇绚的烟花将夜空照了个通明,方炽羽走出去,默立在外间,一夜未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守护着他的公子,让他来年也能看到这漫天落“星”如雨……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后主写这句词的时候,大概万万没料到那个毁了他帝王生涯的宋室皇朝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国破家亡,山河破碎,金兵攻陷了东京汴梁,包括钦徽二宗在内的整个皇室,在京几乎所有文官武将,以及宫内画工乐师三千多人都成了金兵的俘虏,被四送北方。
  自得到这个消息,云倦初已在榻上躺了三日。这三日中,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可方炽羽却知道他一定没有睡去,也没有昏厥。他能感到在云倦初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里正孕育着一场惊世的风暴,而当他睁开双眼的那天,便会有一道灿若星辰的光芒照亮大宋濒临破碎的岌岌江山。
  方炽羽站在屏风外面,静静地期待着。
  清晨薄纱一般的阳光,恬淡柔和地透过镂花的窗棂撒进云楼,分隔为条条纤细的光束,包绕着随空气飘浮的风烟,散发出浅淡的光晕,将室内巨大的苏绣屏风照成氤氲的妃色。
  云倦初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起身下床,面对着窗户,任窗棂斑驳的黑影将他的白衣照得或明或暗。
  方炽羽走了进去,只听见云倦初幽冷的声音:“我要进京。”
  “进京做什么?”
  云倦初望着窗外,一字一句的说道:“当、皇、帝。”
  说着,他推开窗户,阳光和白云流泻入房内,照得一室璀璨华光。清淡若无的微笑在他的面颊上绽开,散发出夺目的光泽,竟比那蓝天白云还令人神往目眩。
  雪落,梅开。
  听着云楼的大门缓慢而沉重的关闭,像是把前尘往事统统都关在了门内,当踏出这扇门,他就该和曾经的一切告别。十年的人间冷暖,十年的爱恨纠缠——所有曾经缠绕在他心头的影子都将化作袅袅轻烟,是时候让他来偿还一切。
  “公子?”方炽羽轻声的呼唤,让云倦初回过神来——过眼烟云的背后忽然有一抹红影逐渐的清晰,清晰的就站在梅海的那一边。
  心忽然被扯痛,他这才发现原来他还没能和尘世彻底的决裂,因为还有一根线牢牢地系住了他的心弦,而这根线的另一头就藏在她那双水眸之中,随着柔波牵动着他最深的眷恋——苏挽卿就站在那一头,看着他,柔情四溢。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了,自从开贝阙之后,她的眼波便变得稀薄而透明,甚至犀利,仿佛可以看透整个红尘似的,轻易地将他的一切逃避映在眼底,然后化为冰冷的火焰,燃着他所有的心虚。秋水中的波光太过清冽而透彻,透彻得只映出他的身影,却不含一点爱,不带一丝恨,甚至没有她自己。
  而今天,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的眼波却是如此的黏稠,胶着着浓得化不开的凄婉、绝艳、哀愁,点点滴滴都只映着一个字,那便是——爱。
  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在云倦初心中刹那坍塌,自以为坚厚的防线也在瞬息间瓦解,他的脚步止在了梅海的这一头,一步也迈不出去。千条万条离去的理由像根根锁链,想拉着他前行,却偏偏不及她满载深情的一眼,只须一眼便能将他的脚步牢牢牵绊。可他注定是必须离去的,所以他只能希望时间就此停驻,让他一生就自私这么一回……
  一阵风闯进了小院凝驻的时空,花瓣纷扬起来,遮住了彼此凝睇的视线,只见漫天落梅如雪……
  冷风唤回他最后一丝理智,云倦初轻轻叹了口气:“该落的终究是会落的。”
  苏挽卿看着他,坚定的回答:“该开的也终究会开。”
  云倦初别过头去,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等该落的落尽了,便还会有新的盛开。”
  苏挽卿旋身迎着他走来的方向,心知他决不是走向自己,而是走向告别,她急道:“可我偏要守着那一朵!”
  云倦初的脚步停驻,无奈地笑着:“可你难道能守住四季轮回,保证它永开不谢?”
  苏挽卿走近他,用稠得化不开的柔情深深地凝视他,给他斩钉截铁的回答:“我能,只要它肯为我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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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难当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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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她撩开了额前浓密的留海,微扬起远山一般的蛾眉——眉心间刺着一朵鲜红似火的梅花,红得仿佛能燃着他死寂的心魂。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人说梅妆是寿阳公主额上拂不去的落梅,今日却成了云倦初心中抹不掉的殇愁,像红豆熬成的伤口——
  三日光阴,他用来诀别尘世的眷恋,她却将无悔的思恋刻在了眉间——对他的爱,永生不谢!
  心别样激烈地跳动着,仿佛是被她额上的鲜红所烫灼,云倦初忍不住伸出手去,指腹轻轻拂上了她的眉心。她则静静地看着他不舍的双眸,回应着他生平第一次的冲动。
  沧海桑田、时间流转都在相触的灵犀中悄悄凝滞,只将一根又一根纠缠的情丝化为缱绻的红线,缠绕着三生石上恒久的誓言。
  许久,“我该走了。”云倦初忽然硬生生地收回手。
  “我知道。”苏挽卿点头:她原本就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也不想留他,因她懂他眼底深藏的悲哀,她看中的是更长远的幸福。她知他此去必定是为了赵桓,也许只有让他还清了所欠,才能真正地追求所得。
  云倦初淡淡地微笑,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让我等你。”当他已走到她的身后,苏挽卿说,“这是我的第二个要求。”
  云倦初摇摇头,脚步不停。
  他却不知苏挽卿此刻也并未转身,“我就当你默认了。”她笑着对自己说,笑到含泪。
  “她真像只飞蛾。”当走出小院时,方炽羽对云倦初说。
  云倦初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我却不是火。”
  方炽羽一愣。
  只见云倦初痴痴地望着刚才触碰过她的手指,喃喃道:“我是水啊——永远不该有波澜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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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赴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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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钦宗 靖康二年春
  东京汴梁已被攻陷,金兵肆意抢掠一番后终于撤离,留下了一个国号为“楚”的傀儡政权,以张邦宗为帝。张邦宗懦弱无能,实权多掌握在一个名曰崇远的道人手里。而一些没有被掳去的宋室大臣则携传国玉玺逃到了南京应天府,在原丞相李纲和大将宗泽的提议下,想拥立在济州的康王赵构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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