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歌

第23章


她用力地摇头,否定他的揣测,告诉他正确的答案,“你知道吗?是舅舅让我来的,他从不曾怪你……他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他不想再失去你……”
  话音未落,所有的语言便已淹没在云倦初终于冲出喉际的哽咽声里,七天以来积蓄的所有悲痛终于都夺眶而出,化成滚滚泪水,坠落满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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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契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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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倦初,倦初……”她反复地低唤,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直到自己也跟着伏在她颈窝抽泣的云倦初一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不知过了多久,稀薄的晨光终于穿透了浓黑的长夜,紧闭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终于在晨曦之中轻轻开启,苏挽卿走出寝宫,微眯着双眼,迎向与殿内反差过大的明亮光线,也迎向与殿内格格不入的喧闹——百官都站在殿外。
  “皇上龙体是否安好?”李纲上前一步,问道。
  苏挽卿点点头:“皇上无恙。他请丞相觐见。”
  李纲遵旨走入殿中,苏挽卿也跟着走进了门内,不想逾矩,于是她只守在外间,点燃了火盆,掏出他曾散落一地的染血丝帕,一块一块地丢入火中,让自己起伏的心绪随着火苗的闪烁忽明忽暗。
  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一夜的相拥而泣,颈项上仿佛还留着他泪水的微温,怀抱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昨夜深刻的悲痛让彼此都无暇体味紧拥之时心房间蹿动的情思,更不及深思这深情相拥的行为对于彼此的感情究竟是做何解。直到此刻,滚烫的火焰熏红了她本就微赤的酡颜,她这才开始回过神来体味自己的心情——有几分满足,更多的却是不安。
  追寻不到这份不安的来历,却知道自从她第一次为他心动,这份不安的情绪便跟随着她每一波心跳,悄悄地散开。理还乱的烦躁心绪,让她不得不转移思路,百无聊赖地将注意力转向内室中二人的谈话。
  “……两天后,二位陛下便能抵京了……”
  她蹙起眉,思量起飘入耳中的话语对于云倦初的将来意味着什么:他终于拯救了宋室,一切又将能回到以前,而得偿心愿的他,会不会真的就此离开?就算他孱弱的病体,在松卸下所有责任之后,还能支持得下来,可他们之间还未表达的情愫会不会又停止在相拥一夜?
  她不要,不要又开始无尽的等待,不要在揣测他欲说还休的心意中惴惴不安;她已无力,无力重新开始梅海两头的孤灯相照,更无力再承受挣脱伦理枷锁时的神魂俱裂。
  手上忽然的疼痛让她惊醒,原是恍惚之中烧到了手指,她下意识地缩手,同时拉回飘悠万里的思绪,又有只字词组飘进脑海——
  “皇上,请您三思……这是请您继续主政的联名上书……共一百二十八个各地官员……”
  李纲所有的激动和热切却最终都凝固在云倦初冷冷的回答里:“不要再说了,朕意已决。”
  他声音中透露的凉意让她寒由心生,不觉纤手微颤,最后一块丝帕随之滑落进火里,火苗升蹿,她茫然地抬头,看见李纲从她面前失望地退下,然后是云倦初深不见底的双眸,对上她充满疑惑的杏眼。
  云倦初默默地走到她的面前,用水一般柔和的微笑蛊惑住她的视线,却在同时,将他手中的联名上书投入了火盆。
  “你怎么?”意识到“上当”的苏挽卿慌忙的想抢救出火中的上书,他却抢先一步拦住她,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书在无情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抬起头来,迎向他:“为什么?”
  “不要问。”他避开她询问的目光,火光虽映红了他毫无血色的面颊,却烧不尽他淡到透明的眸光中冷冷的冰雪。
  半晌,“我累了。”他转身,像是要走向内室。
  “……那我先出去了。”她强忍住在眶中打转的泪水,从他身边走过,有种熟悉的离愁别绪在心中悄悄地升腾,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
  走出寝宫,轻轻地掩上殿门,她终于忍不住背倚着殿门,将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化为珠泪颗颗,尽情宣泄。却不知道,并未移动脚步的云倦初其实就站在门板那面,聆听着她的呜咽,也让自己最后一滴惦念的眼泪,无声地坠落在心田……
  “丞相,你让我去?”苏挽卿为难地轻蹙黛眉,要不是正午艳阳高照,她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纲向她连连拜托,“皇上执意要放弃皇位,无论我们怎样劝阻,他也不听。”
  “可既然二位陛下即将归来,皇上他要归还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话虽这么说,可天下人却都清楚皇上的卓绝才智,他才是统领皇舆周天的恰当人选。”李纲说,却隐藏了某个最重要的缘由——功高盖主。
  “可他既然想放弃,那自有他的道理,我又如何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她仍是摇头,不想让身心疲惫的云倦初再卷入朝政风云。
  “可你了解他!”李纲坚信:能开启那扇关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的女子,绝对不是个普通人,至少对于云倦初来说,她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只有你,或许能劝阻他不要抛下江山,不要轻易离去!”
  离去?大脑敏锐地抓住了李纲话中令她心悸的字眼,她想起了那份被云倦初扔进火里的上书,终于点点头:“那我去试试!”
  “你为何带我来这儿?”云倦初不解地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苏挽卿,糊里糊涂地发现自己竟身处宫外的街市之上。
  “让你这个皇帝也体验体验百姓生活。”苏挽卿向他狡黠地微笑,眸光闪烁。
  云倦初皱眉暗忖她的目的,他知道李纲正午时曾找过她,于是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待她这个说客的出现,却不料她直到天黑才露面,还硬将他拉到了宫外。
  他深锁的双眉烙在她的眼底,她叹了口气,伸手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峰:“别皱眉嘛。我说实话就是了。”
  “说吧。”他一面凝神期待着她的答案,一面伸手想移开她大胆逾越的小手。
  苏挽卿向他苦笑:“你三哥就快回京了,我也……也该回去了。”
  本来在阻止她逾矩的手指却在瞬间僵直,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柔荑,哑着嗓子问道:“回去?”
  这回逾礼的倒换成了他,苏挽卿的心中漾起阵阵甜蜜: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她坦然地凝睇他的眸子,回答:“是的,我要回去了,难道你想让我留在宫里吗?——宫里真闷,你就不能陪我出来会儿吗?”
  没有人能够拒绝她水眸之中漫溢的期望,虽然怀疑她仍是另有目的,云倦初还是露出了微笑:“好,我陪你。”
  他想松开握住她柔荑的手,她却反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将水葱般的纤指紧紧地扣在了他的十指里,牢牢地,不肯松开。
  他只得放弃徒劳的“挣扎”,任自己被她拽着,在人潮中乱跑,将随从的侍卫远远地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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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契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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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重归的汴梁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心头的疑惑也似乎随着太平祥和的气氛渐渐飘远,云倦初紧跟上苏挽卿的脚步,流转于市井之间,从街边的古董店,到桥下的首饰摊。一路上,苏挽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买,只洋溢着灿若星辰的笑容,将每一处热闹的景致都一一看遍。而他,则在不知不觉间默默地捉紧了掌中的小手,生怕彼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意失散。
  终于,苏挽卿在一座人来人往的小桥上站住,望着波光粼粼的汴河,倒映出天上的一轮明月,感叹道:“今晚的月亮真圆!”
  云倦初与她并肩站在桥上,听到她的话语,这才想起今日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不由的,他想起了去年上元之时,觉通大师有关“逢一进十”的结论,惊异地发现算到今日刚好是一年。
  整整一年,他终于用尽他最后的辉光换来又一次的月圆。心中涌起一阵轻松,更浮出万般不舍,他知道这次已真的是时候让他抛下这烟火人间。下意识地,他看向身边伫立的苏挽卿,并在她明媚的眼波里,找到了自己最大的不舍来源——
  “去年月圆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月圆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她有意无意地在他身边柔声吟诵着这阕关于月圆的名篇,仿佛是在问他:今年此刻他与她同看明月,明年此时,他会不会与她天人永隔?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会有人如此地贴近他,他的人,乃至他的魂——虽然他从不开口,她却总能剥离他所有的伪装,让他的心思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她的清瞳之下。难怪不管他表现得有多绝情,多冷漠,她却从不曾放弃,原来她早就看透了他的真心,他为她心跳的满腔爱意。
  感动的眸光不觉流泻出他的眼角,她却忽然逃出他目光的笼罩,重新将明眸的焦距移向了桥下的流水——她也是聪明人,她懂得这一放一收将会怎样强烈地牵动他的心绪,而要让他肯留下,必须得先让他自己明白他对她、对这方红尘,究竟有多么眷恋。
  夜色越来越浓,水上船家的灯火照亮了潺潺的流水,也照亮了水波之中二人的倒影,她凝视着水中彼此随着波光摇曳的身影,忽然转身朝向他的侧影:“月到十五,分外明亮,尤其今年,你可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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