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牢大狱

文广，我最最亲爱的儿子：
    你父亲在临走的时候说要我把你的事情告诉你，我想了很长时间，但是我无法开口，于是我决定用中国人最传统的沟通方式，也就是写信给你，把你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怎么说呢，这个秘密原本是打算和我们老夫妻两个一起带到骨灰盒里去的，本想用一个小小的盒子把它深深地锁起来，永远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可是你父亲走的时候再三地对我说，文广的事情不要瞒他，一定要和他说清楚啊！我想了又想，决定按照你父亲的话，把你的事情告诉你，这也是你父亲的遗愿。
    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我没有和你说红灯记的故事，这是真的。
    这不能怪你，也怪不得这个社会，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很滑稽的年代，在这样的年代里出一点无奈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出生在黑龙江，你的亲生父母都是沪江的知青，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到了这个北大荒，当时的知青真的不知道怎么来形容那股冲劲，家里户口簿不给，居然可以撬开抽屉，把户口簿偷出来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去开创自己的未来。那个时候，你的父母本来就是小孩子，还离不开他们父母的呵护，却独自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存。
    你可能不会理解，这个年代的人想法按照今天来看近乎疯狂，不可理喻，可是那个时候的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没有任何一个人敢阻拦，只能含着泪看着自己的孩子踏上北去的火车。
    你的亲生母亲是城东有名的校花，只是由于你母亲的固执，不顾一切地跑到了黑龙江，就这样认识了你的亲生父亲。年轻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估计他们那个时候是真心相爱的，因为你的父亲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抓了起来，在那个年代，谁都不能肯定被抓起来的就是坏人。你的亲生母亲这时候发现怀孕了，没有办法的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真的是走投无路啊！那一年你的亲生母亲只有十九岁。你的亲生母亲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正好是冬天，北大荒那里实在是太苦了，吃的也没有，你亲生母亲没办法了挺着个大肚子又回到了沪江，回到沪江，你亲生母亲身无分文，又冷又饿，独自在沪江妇幼保健医院门口徘徊。天上下着雪，你亲生母亲孤苦伶仃地坐在医院门口，搓着手，跺着脚。这一天是一九七零年的冬至。
    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路过医院门口看见你的亲生母亲，她的肚子已经开始疼痛起来。
    我问她，姑娘，你怎么啦？
    她说，大姐我快不行了，要生了。
    我说，那你快到医院里面去啊，坐在外面干嘛啊？
    她说，大姐我没钱啊。
    我说，没钱也不能这样啊，快，大姐陪你进去。
    于是，我搀着你母亲进了医院。巧的是接生的医生是我学生的家长。她一看我陪着你母亲进来，马上就把你母亲安排进了产房。
    那一夜真的很冷，我一直没有离开，我很担心你母亲，一直到听到你的第一声啼哭我才放了心，医生出来之后说，秦老师啊，你放心吧，母子平安。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实在是爱不释手。我和你父亲结婚五年了，没有小孩，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小孩子，也许上苍就是这样安排的，把你在这个冬至的夜里带到了我的世界。
    你亲生母亲告诉我关于她们的事情，当时你亲生母亲哭得那个凄惨啊！我问你亲生母亲，你的家人呢？你亲生母亲说，她不敢回去说这件事情，未婚先生子在那个年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更何况你的亲生父亲可能是因为身份的事情已经被抓起来了，再出这件事情，这怎么了得啊。
    我问你亲生母亲关于亲生你父亲的事情，你母亲也说不清楚，只是说你亲生父亲是出自北京的一个高级干部，由于你亲生祖父的问题，牵连到了全家坐牢了，实在是不能再给你亲生父亲添上任何一点点麻烦了。
    我暗暗窃喜，真的，当时我就是有了这个私心，我知道你的亲生母亲当时是没有办法来抚养你的，她当时只有十九岁，你的亲生父亲也只有二十岁。还有你的亲生父亲已经不知去向了，只剩下你的亲生母亲可想而知，她只能把你放弃掉，这真的是老天爷安排给我送来了儿子。
    我和你的亲生母亲说，这次生小孩子的钱就由我来承担，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既然你已经无力来抚养这个孩子，就把这个孩子给我吧。当时我虽然有我的私心，但是客观事实就是这样的，只要我离开你们母子二人，你们就是走投无路啊！还有就是我的经济能力也不允许我来抚养你们母子二人。
    你亲生母亲将信将疑地看着我，问，大姐，你真的假的？
    我说，真的。我愿意抚养这个孩子。你放心，孩子在我这里，你尽管回黑龙江，我会好好待他的。
    你亲生母亲一下子从床上挑了下来，跪在我的面前，说，大姐，您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回报啊！
    我赶紧把你亲生母亲搀了起来，让她躺在床上。也许因为你亲生母亲的悲伤过度，她始终没有奶水来喂养你，刚在医院的前几天都是吃别人家的奶水。
    就在我和你亲生母亲谈的差不多的时候，医生也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和你亲生母亲说，有一家条件各方面都很好的人家愿意收养这个孩子。
    毕竟这个权利在你亲生母亲的手里，最后，你亲生母亲考虑再三，把你给了另一户人家。我也只能感叹自己命运的不济，这个孩子还是没有到我的怀里。
    就这样我离开了你的亲生母亲，临走的时候，我给了你亲生母亲二十元钱，让她买点东西自己好好补一下。
    我和你父亲说起你的时候，你父亲也是感慨万分，说这孩子也许就不是我们能得到的。那一段时间的晚上，我天天做梦做到你，梦到你的小脸蛋，梦到你的小手，梦到你嗷嗷地哭闹。有时候会半夜惊醒，好像你就在我身边在啼哭一样。你父亲也是暗暗流泪，没有小孩子的世界对于我们夫妻来说实在是不完美的。
    我本以为，你和我此生此世不可能再碰面了，谁知道，九个月后，我有见到了你。是接生你的医生把你抱到我这里。
    医生说，报养你的这户人家实在是拿你没有办法了，你就是成天的哭，不吃东西，九个月大的你养的还是像一只小猫，其实已经转了好几家，每家都没有超过两个月，实在不行了，又把孩子送到医院的介绍人这里，医生没有办法又抱到我这里。
    我当时看见你，这小脸脏的，三根筋挑这个头，瘦的那模样，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毕竟你一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是第一个吻过你的女人。
    我二话没说，就把你抱了过来，那个医生说，当初抱养你的时候，他们给了你亲生母亲三百元，意思要问我拿这个钱。三百元啊，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我打电话给你父亲，你父亲高兴地说，要要要！我去借钱。
    七天之内，我和你父亲七拼八凑地终于凑齐了这三百元钱，你终于又回到了我的怀里。真的那个时候，我尝到了做母亲的伟大，那种感觉好极了，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我和你父亲的心里都是甜甜蜜蜜的。
    接下里，我们就是搬家，我和单位商量，把我们在城东较大的一间房换到了城西的一间小房子，就是想和原来的生活环境彻底分开，我不想让你生活在我们以前的生活环境里，这样对你以后长大是十分不利的。
    我们来到了城西，城西的邻居对我们都非常好，你好像注定就是我的孩子，他们说你整天哭，可是自从你到我这里以后，你并不像他们说的，你很可爱，你会跳，会笑，会哭，会吃，就是不会说话，二十八个月的时候，你还是一句话没有说，邻居都在猜测。你会不会是哑巴？我也在迟疑，难道你是哑巴吗？我和你父亲说，你要真的是哑巴怎么办？
    你父亲第一次对我发火，谁说我儿子是哑巴！你们他妈是放屁！这帮老太婆就是喜欢嚼舌头根！我儿子不是哑巴。
    你父亲从来不抽烟的，就是那几天，他偶尔也抽几口烟，我知道他烦恼，三百元的钱还没有还清，又来一个说不定你是哑巴的事情，确实烦人。最后，你父亲说，就是哑巴我也要养着，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下半辈子的希望全在他的身上。
    也许是老天开眼了，也许是老天可怜我们了，那天，你开口说话了，你第一声叫的不是妈妈，而是爸爸。把你父亲开心的拿出香烟到邻居家去宣布了，走一家说一家，说，我儿子开口啦，他叫我爸爸啦！你父亲高兴的和你一样大，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多开心啊。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觉得你的父亲有着比天还高的心胸，而且是一般的男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在你刚开口讲话的时候，我怀孕了，你给我们家带来的这种愉悦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我非常高兴，我和你父亲终于有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你父亲更加疼爱你了，因为是你的到来才使我们有了文家自己的香火。
    我到派出所去咨询你报户口的事情，我把你的情况和派出所的户籍警说了，派出所的户籍警说的一番话让我很是为难，他说，这孩子的户口只能报一个，秦老师你可想好了，报你自己肚子里的，你现在抱养的那个就要还回去，如果报这个孩子，那你肚子里的宝宝就要打掉，你字想清楚了。
    我回来之后和你的父亲一说，你父亲也愣住了，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太难了，一个已经养了很长时间，一个还刚刚在肚子里成形，而且是文家的亲身骨肉。
    你父亲思前想后几个晚上，终于有一天他和我说，把我肚子里的宝宝做掉，把你留下。
    你父亲含着眼泪陪我到医院去做了人流。他抱着你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
    你小的时候特别懂事，家里穷，每个星期只吃两次肉，你都会把肉挑出来给我们吃，真的，我很高兴。你会帮着你的父亲挑水，倒水，你会帮他一起码煤饼，和他一起做煤球，一个人生炉子，把米洗好，放在炉子上做饭。现在想起来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啊。
    后来你读书了，成绩一直很好，直到你大学毕业分配，我和你父亲就是这样看着你能够独立，能够成家立业。心想我们这一生也没有虚度，终于把你培养了出来。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啊，你这一坐牢，把我们家一下子打回原形，我们现在这样和没有孩子有什么两样啊！？
    我想来想去，我们家没有父不慈，子不孝，媳不贤啊。怎么这种事情就会发生在我们家呢？我现在和杨倩一起在抚养这你的一双儿女，特别是老二文君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你父亲一直抱着他，老泪纵横啊！
    我们天天这样都无法摆脱对你的思念，你父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走的时候，你没有在他的身边，你知道他走的时候有多么痛苦吗？
    他没有闭上眼，他怀里抱着他自己做的那张表，上面涂了一个个小黑格子，他说涂完了，你也就回来了，你知道吗，他其实不是在涂格子啊，这张纸上写满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思念啊！他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你父亲和我说，让你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我已经和肖伟说过这件事情了，他会帮你去办的。我现在很怕见到你的亲生母亲和亲生父亲，他们的小孩现在在坐牢，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交待，我真的不知道啊！
    文广，现在你父亲走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长时间，我非常想念你的父亲。你放心，你父亲的后事我会办好的。
    永远爱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