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驯服你的龙

  立宪制遭遇君主制，这是过去时与现在时的碰撞，皇帝想，或许还有将来时。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下因此隐隐骚动，皇帝直起身，垂在腿边的右手掌心出汗，神经质地抽搐，想要摘下眼镜擦拭，被他强行忍住了。
  他干脆将两只手抬上来，平放到讲台上，指尖触及桃芯木柔和蜿蜒的木纹，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
  “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口，感觉声带有些紧，吞咽了一下才继续，“下午好。”
  “我来到这里，诸位邀请我，是为了给外面的民众一个满意的答复，是为了结束这一切，无论它是悲剧，喜剧，或闹剧。”
  “陛下，”一位面目模糊的女性议员举起手来，不等皇帝点她便发言，尖尖的嗓音在弧形大厅上空回荡，“您亲自导演的这场民运截至目前已经死亡一百六十三人，重伤三百零七人，轻伤无数，这样惨烈的结局您却认为它只是一场闹剧？”
  “这当然是一场闹剧。”相比女议员的咄咄逼人，皇帝显得心平气和，他甚至在圆脸上挂起一丝微笑，和蔼得像幼学校长面对无理取闹的小学生。
  “埃尔德雷奇太太，你认为min主是什么？”
  “希腊人发明了这个词，他们赋予它概念：min主，意为多数人的意志，这也是帝国宪法的基本精神。”
  “我们亦因此赞颂min主，可我们真的理解它吗？除了它在我们身上所造成的变化以外，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们把它引起的对我们利的那一面赋予它，从而使它具有了一种虚假的反馈的确实性。这是一种危险的由结果反推过程回到起点的论证方式，倒因为果，使我们在城市的倒影之上建筑，将一个反馈的、倒置的、空虚的幻想世界变成了一个充实的真正的世界。”
  “min主并不值得赞颂，埃尔德雷奇太太，”皇帝微笑，“尤其当它成为追求独裁的手段。看看外面那些人吧，与他们相比，在座的各位仅属于少数，错误的多数人的意志强迫正确的少数人屈服，这难道不是一场闹剧？”
  司克特大臣立在弧形大厅的角落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的皇帝，他总算放松了强迫自己挺直的脊梁，像个普通的病弱的七十岁老人那样伛偻下来，将颤抖的双手背到身后。
  “公爵大人，”窄门外闪进来一条人影，低低地埋着头，看不见他的脸，“十分钟前收到消息，逃亡的危险因子已经被拔除了。”
  司克特大臣微微一僵，似乎要回头看他，顿了顿，灰白色的头颅又迟缓地转了回去。
  “确定？”
  “是。”来人非常自信，“‘清洁工’用子弹射穿了绍尔上校的心脏，红狮团那边也不再收到信息回馈，您要知道，他植入的追踪器是以他的心跳作为能源，只有当他全部的生命体征彻底消失，追踪器才会停止工作。”
  “知道了。”司克特大臣微微颔首，来人就如出现那般悄无声息地退去，众位议员正因为皇帝陛下的演讲掀起一阵喧哗，阳光从弧形大厅的上方敞亮地投进来，避开这方角落。
  司克特大臣忽然觉得厌烦，他的心脏旧疾似乎又要发作了，因为他呼吸困难，眼前一波一波的光影摇曳，那是从未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奇景，如极北之地绚丽多姿的宇宙微笑。
  那都是没有意义的，司克特大臣漠然地想着，我的朋友，生存的本质正该如此，那些我们付出勇气和惨烈的血腥的代价去捍卫的理想，那些我们祈祷过却无缘一见的天国，那些正确与错误，成功与失败。
  生或死。
  皇帝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说：“女士们，先生们，min主没有意义，民众需要的从来不是虚伪的程序正义或者不合他们心意的真理；他们不需要选择，在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里，他们唯一需要做决定的是：或者成为公开的罪人，或者成为隐蔽的受害者。”
  “让我们，不，”皇帝镇定自若地微笑，“让我来替他们选择。”
  司克特大臣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或者成为公开的罪人，或者成为隐蔽的受害者。——尼采其实我蛮赞同的。
  ☆、第四十八章 －龙血
  “帝国将向联邦宣战。”
  今天台下的参议员们精神上受到连番重击，但能够从一郡中脱颖而出当选，参议员们无不拥有轮番选举锻炼出来的强大心脏，皇帝再惊世骇俗的言论也比不上这简短的宣告更令他们震动。
  “为什么？”刚才那位女议员又第一个激愤地蹦了起来，“难道统治帝国还不足以填满皇帝陛下的欲壑，您还妄想着征服世界？！”
  “与你理解的恰恰相反，”皇帝俯身撑住讲台，居高临下逼视着她，“我这个决定是出自人道主义，为了拯救世界。”
  侍从在这个时候适时出现，双手为皇帝奉上一条光鞭，然后微笑着转向众议员，拍了拍掌。
  弧形大厅透明的玻璃窗上同时出现电镀层，光线由明转暗，下一秒，一组三维立体人像被投射到皇帝身旁。
  “据我所知，联邦政府近百年来一直在进行一项人体改造计划，致力于培养真正的超级战士。”皇帝停顿片刻，以接收台下众议员精彩纷呈的目光。比起刚才那番离经叛道的演讲，这个突兀转变的话题显然更让诸位精英难以置信，怀疑不是皇帝的脑袋就是他们的耳朵出了问题。
  “当然，我们知道，改造人并不存在。或者严格地说，将人体改造写入基因的新物种并不存在。但联邦政府的努力也没有白费，二十二年前，他们完成了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例人体实验——他们改造了一颗受精卵。”
  皇帝“啪”一声甩出光鞭，将鞭头指向三维立体人像，与他的动作相应，三维人体像缓慢地旋转，由背对观众逐渐变成正面朝向。
  “他们的超级战士有强于常人的愈合能力，一旦受到伤害，细胞群能够自我替换，迅速修复，甚至能重新长出失去的肢体。据研究人员称，这种能力是由于受精卵中植入了来自火蜥蜴的名为‘芽基’的细胞组织，并且，当他的血液注入普通人体内，短时间内也能使对方拥有类似的快速愈合能力。”
  光鞭虚点在三维立体人像的脸上，那是一张年轻、英俊、冷漠削薄的脸。
  杨欢的脸。
  “女士们，先生们，我很遗憾地在这里通知诸位，与帝国祈盼和平不同，联邦早已踏出了征服世界的第一步。”
  皇帝收敛了笑容，站在虚拟人像的蓝光中，他的双眸隐约透出一种诡异的狂热。
  “他们称之为‘龙血’计划。”
  陈曦醒得有点慢，这与她平常的习惯不同，但她实在太困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模模糊糊做了几个梦。
  其中一个梦里她回到十五岁那年，和阿希姆一起奔跑，梦中迎面而来的风和铺天盖地的绿荫仿佛没有尽头，她能感觉赤脚踏过湿软的泥土，那是温暖的、勃动的，仿佛踩到一颗生机勃勃的心脏。
  她意犹未尽地醒过来，感觉有人在轻轻摸她的头发。
  陈曦倏地抬首，对上一双灰蓝色的眼瞳，正光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浅金色的眉睫和皮肤表面的细小绒毛都仿佛融化进光里。
  “你……”她坐起身，大脑仍是一片混沌，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后仰头。
  这个动作让那只摸着她头发的手掉了下来，陈曦条件反射地捉住，瞄了他一眼，反应过来，急忙放开。
  那只手在床边晃晃悠悠地搭着，陈曦不受控制地用眼角去瞟。
  没戴手套。
  “你……”陈曦第二次卡在了这个字上，喉咙又干又疼，她舔了舔嘴唇，勉强挤出声音，“你……”
  阿希姆打断了她第三次尝试。
  “你好。”他微微笑着，眼睛里泛着光，神采奕奕的根本不像死而复生，仿佛这只是一个睡到自然醒的休息日。
  “请问你是谁？”
  “什么？”雷恩激动地紧握着胸口的十字架，看样子再多一分力就能把那银制十字架折成两段，“阿希姆失忆了！”
  他居然还有精力大喊大叫，陈曦有点佩服，低下头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很快有两根冰冷的手指加入进来，她吓一跳，睁眼看到是杨欢，到嘴边的喝斥又吞了回去。
  他们还停留在坎比小镇的教堂里，杨欢只比阿希姆早苏醒两小时，体表看来两个人的伤都已经完全愈合，连疤痕都没有，伤口长着粉红色的新肉。
  但那是心脏，所以陈曦总觉得不安，仿佛漩涡暗流潜藏在平静的海面以下，忍不住要想象他们皮肤肋骨底下那颗心是不是依然残留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洞，随着血液脉动抽搐，在一呼一吸之间恒久痛楚，永远不可能恢复如初。
  杨欢允许她抽自己的血，她不敢告诉他，在他短暂清醒之前，她和雷恩全力救治阿希姆，绝望中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
  她早已借用了他心头热血。
  陈曦认为自己亏欠杨欢，不仅是她，他们三个人都欠他，所以杨欢任性肆意也好，他表现得对她过于亲近也好，她都愿意容忍。
  杨欢这样的格斗高手对力量的控制非常精妙，指尖按揉着她的太阳穴，竟然真的缓解了她的头痛，陈曦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谢。
  他失血太多，偏深色的皮肤掺进苍白，嘴唇跟她一样干裂起皮，她记得他的体温本来就偏低，刚才触碰她的指尖冷得可怜。
  “别问我。”杨欢与她对视一眼，误解了她的意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