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破红尘女儿醉

第二十三回 关玲玲战地遇修和 玉芳菲情奔天涯路1


“砰”的一声枪响,惊破了无数好梦,坠落成天亮前最后一颗星星。黑暗中,一双黑白分明的亮眼睛,闪着清冷的光。
    关玲玲的心头一紧,汗水瞬间湿透了全身,醒了。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起身,一动不动的仰面平躺在床上。她双手紧握成拳,平滑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很疼很疼。关玲玲心里明白,她又做噩梦了,这个梦已经纠缠了她四年。今夜,特别是今夜,这个梦是必做的。
    关玲玲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醉梦斋洒满月光的院子里,黎明前的月光,显得格外的清冷,带着难以言说的寒冷气息,关玲玲不由自主的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个院子里,关玲玲目睹了曾经的惨剧。四年来,枪林弹雨,风餐露宿,世事更迭,沧海桑田。而当年的那一声枪响,却如梦魇一般,始终萦绕在她的心间。
    月光下,关玲玲平伸开手掌,迎着月亮,细细的打量着自己的双手。手指细长而有力,手掌宽大,一双天生外科大夫的手。这双手曾经触摸过无数无法分辨的肢体和器官,它们曾经救过很多人,也送走过很多人。
    已经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大夫的关玲玲,经历了太多的惨烈。为了保住婴儿,从血肉模糊的母体中取出孩子的手术她做过。为了留住生命,切除残肢的手术她也做过。她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习惯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她甚至可以在一边行军打仗的情况下,一边冷静自如的动手术。
    在战士和同事的心目中,关玲玲是一尊冰雕的观音菩萨,虽然冰冷得难以接近,但是,关键时刻,绝对可以救苦救难。
    关玲玲一直想不明白,已经经历了如此之多的苦难,为什么那一声枪响,却犹如钉子一般,牢牢的钉在她的记忆深处,无法忘记。或许,她忘不掉的不是枪声,而是那一双眼睛里,透出见惯了生死的冷漠和见惯了血腥的平静,四年来关玲玲在最害怕最难熬的日子里总会想起那一双眼睛,他始终都无法想清楚,她是哪里来的勇气和经验啊!
    四年前,离开北平之后,关玲玲和玉芳菲被送到延安大学深造,玉达勇和玉达信则被送进成都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学习。
    一年之后,关玲玲和玉芳菲从延安大学毕业,又进入晋察冀军区卫生学校学习,短期培训之后,被组织安排在晋察冀军区野战医院,担任救护和管理工作。
    自此,关玲玲和玉芳菲,两个从小就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开始体会真实的人生百味,世间百态。
    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旧历丙戌年,春寒料峭的时候,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不请自来。这样的天气里,关玲玲总是会想起那个寒冷的初春和那间简陋得无以复加的手术室,因为那是她第一次主刀,独立完成一台大手术。
    原本手术是为了修补患者破裂的脾脏,但是,打开腹腔之后才发现脾脏破裂已经无法修补,只能做摘除手术。关玲玲一边及时的改变了手术方案,一边在心里对此刻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他甚至还在手术前对着她虚弱的笑了,轻声的对她说“谢谢”。
    手术很成功,关玲玲站了一整天,水米未进,很累但是很高兴。脾脏的摘除手术本身并不复杂,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如此,摘除比修补容易,破坏比建设容易,摧毁比挽救容易。可是,病人的身体实在太虚弱,再加上其他脏器也需要修补,所以,手术变得复杂起来,其间,关玲玲还为病人输入了400CC自己的鲜血。
    此时,躺在宿舍“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关玲玲疲惫的闭着眼睛,浑身无力,大脑却极端的兴奋,无法平静下来。
    22岁的关玲玲从今天起,从此刻起,就再也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啦,她是个有用之人啦,她可以治病救人啦!关玲玲安安稳稳的躺着,不说不动,一滴清泪悄悄的从她的眼角滑落,说不清道不明是喜是悲。
    “呦!关大医生,外面都欢天喜地的称赞您呐,您怎么这儿哭上啦!”
    关玲玲依然闭着眼睛,没动没说话,只是轻轻的拍了拍身边的床,挪开身体,空出位置,同时,唇边绽放出花儿一样灿烂的笑容。玉芳菲轻快的绕过床边,轻轻的躺在关玲玲的身边,低声而轻柔的说,
    “累吗?”
    “嗯,累,但是很快乐!”
    “嘿!千古奇闻啊!你竟然也会快乐啊!”
    玉芳菲用手肘轻轻的杵了一下关玲玲的腰,关玲玲立刻怕痒的躲开了,玉芳菲马上改用双手去搔她的痒,关玲玲也不示弱,翻过身子,也(来)搔玉芳菲的痒。伴随着两个人开心的笑声,身下的木板床也尽情的“吱嘎”响着,快乐将寒冷远远的赶出了屋子。
    “我求饶、我求饶!玉大主任,如今你可是要注意形象啊!”
    “我才不怕呢!谁爱说就说呗!”
    “我一直很羡慕你的性情,只是我……唉!”
    关玲玲翻身坐起,脊背笔直的坐着。玉芳菲侧坐在她的身旁,无言轻抚着她的后背。良久,关玲玲回头看着玉芳菲,浅浅的笑着,
    “姑母的花圃里,还会不会一样的姹紫嫣红呢?”
    “会,一定会的。”
    “下盘棋如何?”
    “不下,总是输给你。”
    玉芳菲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子,整理着衣服。
    “你呀!一流的棋艺,二流的记忆,三流的耐心。”
    “你呀!说话越来越像姑母啦!”
    关玲玲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玉芳菲,忽然,笑出声儿来。玉芳菲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别笑了,说,笑什么?”
    “我和你,两个口口声声最恨她的人,每天的话题却无法离开她。”
    玉芳菲整理衣服的手,停了下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悄悄的看着关玲玲的眼睛,眼神中写着无奈、寂寞、眷恋与不舍、爱和恨,
    “恨如何?爱如何?对于她,又怎是一个爱恨能够说得清楚的!”
    关玲玲望着玉芳菲离开的背影,心底涌起无数细小的浪花,酸甜苦辣咸,所有的喜怒哀乐瞬间(盈)满心头。她低下头,轻轻的自言自语,
    “她一直希望我们相亲相爱,彼此友爱,可是,我和你就是不肯表现给她看,就是要让她伤心,让她着急,让她更加记挂着我和你。”
    冬天紧紧的裹挟着春天,不许她自由的生长。春天则顽强的想打破冬天的封锁,最柔弱的一棵小草,绿了。最不起眼的一朵小花,开了。春天用一丝一缕的消息,告诉大地,春,来了!
    一场战役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起伏,一次相逢能改变三个人的人生轨迹。世间的奇妙,未来的传奇,都集中与此。
    关玲玲这几天很忙,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吱嘎”木板床了。白天与黑夜不停的轮回着,而关玲玲已经对此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她的世界似乎缩小成了一张窄窄的破旧的手术台。
    凌晨,天光未明。筋疲力竭的关玲玲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她一只手扶着手术室外面的墙,一只手扶着腰,慢慢的挪动着步子。心里朦胧的不着边际的想着,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当年家中的秋千上,有佳人笑的时候,墙外是不是会有一个‘多情却被无情恼’的行人。傻子,我肯定是累傻了,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是啊!我想家了。终于承认那儿是家了吧!如今,真的想家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云雾,透过冰冷的空气,透过破碎的玻璃,温柔而腼腆的照射在关玲玲的脸上,将她完美的侧影打印在土墙上。
    关玲玲转过头,将整张脸对准阳光,迎着太阳走去,站在空地上,停住脚步,仰起头,闭上眼睛,静静的体味着阳光轻抚脸庞的惬意,为她带走多日的疲倦和不安。
    一只冰凉的手,颤抖着爬上了关玲玲的脖子,用力扼住了她的喉咙,一阵窒息的感觉袭来,她猛然睁开眼睛,一声喊叫让她硬生生的吞回到肚子里。关玲玲小心的调整呼吸,让空气能够顺畅的进出,让声音能够平静平稳的发出,
    “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俺,俺要找人。”
    关玲玲从声音上判断,手的主人应该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东北口音。他很紧张,声调有些不稳,手也在抑制不住的哆嗦,鼻子中呼出的热气,一股一股不均匀的喷在关玲玲的耳朵后面。
    “你要找谁?你的身上有伤吧?我是医生……”
    “闭、闭嘴,俺没有伤,俺很强壮。你、你再啰嗦,俺就掐、掐死你!跟俺走!”
    关玲玲顺着他的手劲儿向左后方退了几步,他停了下来,关玲玲也跟着停了下来。实际上,他已经无路可退,他们的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野战医院的医生、护士。
    “都别动,俺真的会掐死她的。”
    随着他的叫喊声,关玲玲又感到了一阵窒息,他的手虽然还在哆嗦,却越来越紧的扼住她的喉咙。关玲玲听到士兵拉开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她拼命的挤出声音,
    “别、别开枪,他、他有伤。”
    “关医生,我们得救你,顾不了那么多了。”
    警卫班的赵班长举起右手,握成拳头,“都有了,注意不要伤到关医生!”
    士兵们稳稳的端起手中的枪,瞄准,寻找最佳的射击点,准备射击。关玲玲有些着急,手的主人更加紧张了,她的身体随着手的主人不停的向左向右,忽左忽右。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在关玲玲的耳边呼啸而过。此举激怒了手的主人,他双手紧紧的掐住关玲玲的脖子,怒吼着,
    “不许再开枪,否则,俺就杀了她。”
    关玲玲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力的摇动着双手,希望士兵不要开枪。见此情景,赵班长赶忙挥动手臂,对着士兵高喊,
    “全体把枪放下!”
    然后,他两眼喷火,紧握双拳,对着手的主人怒吼,
    “小子,你要是敢伤关医生一根汗毛,老子就把你撕成一条一条的,喂狗!”
    双方僵持不下,关玲玲命悬一线,一个声音高远而清晰的响起,“萝卜,你在干什么!还不放手!”
    “连长!连长,俺在找你!”
    “放开她!”
    “俺不!他们不会放过俺们的。”
    “我命令你,放手!”
    关玲玲觉得脖子上的压力一松,空气瞬间涌进呼吸道,她用力的呼吸着宝贵的空气,一边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整齐而可体的国民党军官服,阳光在他的背后伸展,好看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没有焦点,轻轻的滑过她的脸,整个人看起来既玩世不恭,又略带真诚。
    “对不起,您没事吧!”
    他伸手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关玲玲,赵班长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只手扶住关玲玲,一只手抓住他的手,
    “来人,把他俩都带走!”
    “慢着,赵班长,他俩身上都有伤,应该留下来医治。”
    “不行,太危险!我必须保护你和其他医生的安全。”
    “我是医生。”
    “我是警卫班班长。”
    “赵班长,咱们解放军是优待俘虏的,对吗?”
    赵班长盯着关玲玲的脸,看了好一阵子,最后,点了点头,
    “好吧,把他俩留下来医治。但是,为了保证安全,一定要有我的战士在一旁保护你。”
    关玲玲对着赵班长轻轻的笑了,嘴巴弯成好看的月牙型,轻声说,
    “谢谢赵班长。”
    关玲玲的笑容使得赵班长和站在他身边的俘虏连长都出神了,赵班长想,
    “平时那么冷静严肃的关医生,笑起来挺好看的嘛!”
    俘虏连长想,
    “好熟悉的一张脸,似曾相识呐。”
    关玲玲带着一脸柔和迷人的笑容,走到被称为“萝卜”的男孩儿面前,柔声细语的问,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害怕了?还是想家了?”
    “都不是,俺在找俺地连长,可是,没找到。情急之下,就、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萝卜抬起头,瞅着关玲玲,看到她的脖子上,他留下的手印已经开始红肿变色了,感觉很内疚,
    “医生,对不起!”
    “傻孩子,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吗?”
    “报告长官,俺不是孩子,俺、俺屁股疼。”
    “哄”,四周的士兵和医护人员都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息一扫而空,众人也都笑着各自散开,工作去了。
    经过检查,萝卜的伤势不重,弹片擦伤了表皮,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伤口已经感染化脓,需要清洗伤口中的脓液。俘虏连长的伤势相对来说要重一些,他的左胳膊大臂骨折,以及左胸口一根肋骨骨裂,应该是炮弹爆炸后形成的爆炸波所震裂的,好在没有伤到内脏,没有造成生命危险。
    关玲玲熟练而有条不紊的处理好两个伤兵,她和颜悦色,语气轻柔的对萝卜说,
    “你要记住睡觉的时候要趴着,不要碰到伤口,伤口不能碰水,按时来换药,记住了吗?”
    萝卜咋牙咧嘴的答应着,“是,长官,俺记住了。”
    关玲玲对萝卜柔柔的微笑,当她转过头面对俘虏连长的时候,神色和语气自然而然的镀上一层冷漠而疏远的气息,
    “于先生,您的伤需要卧床静养,希望您听从医嘱,静心养伤。”
    “您认识我?”
    关玲玲低下头整理病案,不再说话,她的心里苦笑,“未婚夫,我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未婚夫呀!”
    “您认识我?您怎么知道我姓于?”
    于修和不屈不挠的追问着,关玲玲不屈不挠的沉默着。最后,还是赵班长替关玲玲解了围,将不停追问的于修和带了出去。
    于是,关玲玲除了多了两个伤兵患者,每天也多了一项额外的工作——应付于修和变化多端的追问。
    “于修和,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大混蛋。”
    “玉芳菲,就算我现在是俘虏,你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你竟然问自己的未婚妻,她是谁?她是不是认识你?你说,你不是混蛋,是什么?”
    三天后,从军区开会回来的玉芳菲,终于告诉了于修和答案,而这个答案让于修和瞠目结舌的彻底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答案——关玲玲,轻烟薄雾一般从眼前飘过,关玲玲是去教萝卜认字的。
    “她、她、她……我、我……”
    正准备离开的玉芳菲听到于修和结结巴巴说出的几个字,回过头来,目光晶莹闪动,忽然,莞尔一笑,
    “你认不出她,却认出了我,很奇怪,不是吗?”
    “我、我……你、你、你……”
    望着玉芳菲远去的背影,于修和依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心里懊恼极了,可是却只能够尴尬而落寞的,不知所谓的傻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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