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生十年:一只老猫眼中的人生

第36章


有一次,她还坐到古筝前,给妈妈弹了一首小曲子。虽然那首单调的练习曲我以前听了好几百遍,但此时乍一听,我心里的新鲜和感动却绝对不比招弟妈妈来得少。
招弟小姐的弟弟一直想在县城开个电脑维修店,打算趁这工夫报个班学技术,这天照例去电脑城了。招弟妈妈收拾完屋子,打了盆热水来给招弟小姐洗头发。
招弟小姐说:“我自己去浴室洗好了,弄得地上都是水。”
妈妈按住她说:“躺平了……地上一拖就好了,你自己洗,抻着刀口怎么办?”
招弟小姐嘟囔道:“刀口已经好了……”
妈妈已经麻利地把头发浸到了水里,“前几天不是还疼吗?那么大的口子,哪能说好就好。”
招弟小姐不做声了,配合地转动着脑袋。
头发洗干净后,招弟妈妈又细心地抹上护发素,轻轻地揉搓着。
招弟小姐忽然担心道:“妈,都说化疗要掉头发,你说我会不会变秃啊?”
招弟妈妈不假思索,“当然不会,咱病房里那个女老师,人家化疗了那么多回,头发不也好好的吗?再说了,你头发这么厚,掉几根谁能看出来。”
“唔……”
招弟妈妈把护发素用清水漂去,拿了一摞毛巾来,一点点地把头发擦干。
招弟小姐叫道:“妈,你可真有耐心,拿吹风机吹吹就好了。”
“那不行,不是说那东西对身体不好吗?”
招弟小姐哭笑不得,“唉,我这天天拍片子,那点辐射可以忽略了。”
“能少一点是一点……”招弟妈妈细细地擦着头发,“中午想吃点什么,炖点鸡汤?”
“怪腻的。”
“要不,我去买条鲫鱼?”
招弟小姐想了想,“妈,我特想吃你做的炸酱面。放点肉丁、胡萝卜丁、土豆丁,再搁一点豌豆、花生米,当然最要紧的是鲜花椒,香香的,还有点麻酥酥,拌上黄瓜丝和青椒丝,哇……”
招弟妈妈笑了,“馋……这会儿哪有鲜花椒,再说那又咸又麻的,现在不该吃。”
她寻思了一会儿,“要不,妈给你做疙瘩汤吧,你不是也爱吃么?”
招弟小姐高兴道:“好啊。妈,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就是你能把疙瘩汤的面皮儿搅得又薄又长,还丝丝络络的,我就不行了,一搅和就名副其实的全是面疙瘩。”
“嗯,那我去买点鲜虾,把虾肉切碎了熬在汤里,再打个鸡蛋花,应该能消化得了。”
招弟小姐拉住妈妈的衣襟说:“不着急,妈再陪我说说话嘛。”
她舒舒服服地靠在妈妈身上,长嘘了一口气:“有亲妈就是好,关键时候有人疼。”
“净说大实话,当妈的不伺候你,谁伺候你啊。”招弟妈妈拿梳子慢慢顺着招弟小姐的头发,理到梢上时有头发落下来,就缠起来放到小桌上。
“妈,其实我可喜欢咱们现在这样了。可是以前我不生病的时候,你都不大理我。”
“咱家的活儿那么多,哪有闲工夫说话。”
“活儿再多,总也有清闲点的时候呀。”招弟小姐嘟起嘴,“可是,清闲点的时候,你就光操心大志去了……”
“大志不是小吗?”
招弟小姐不依道:“也不过比我小三岁嘛。可是,妈就老是心疼他,他去省城学个手艺,你就恨不得跟过去,可我来北京上大学,你就放心得很。反正啊……”她戳戳妈妈的肩窝,“妈的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
招弟妈妈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你从小就叫人省心,大志不一样,从小就样样不如你,体格没你壮,脑瓜没你灵,性格也没你开朗……到后来,你又上名牌大学又出国,他连个好高中都没考上,眼见这辈子不会有多大出息……”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当父母的不就这么个心思,恨不得十个指头一般齐……”
招弟小姐直起了身体,“妈,我刚才是跟你闹着玩呢,其实我也心疼大志的。只不过……”她笑嘻嘻地抱住妈妈的腰,“你要是早点跟我这么说就好了,以前,我有时候心里还真有点儿别扭呢。尤其是我再怎么考第一名,你都照样偏着大志,我还以为那仅仅因为大志是男孩。”
她在妈妈身上蹭了蹭,“真开心,原来妈一直觉得你闺女很优秀耶。”
“那可不……”招弟妈妈露出骄傲的神色,轻轻拍着招弟小姐的背,“我和你爸在村里脸上有光,还不是因为养了你这么个闺女。”
静了一会儿,招弟小姐忽然轻声说:“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你和爸还得好好享享闺女的福呢。”
“那当然。”招弟妈妈深信不疑,“算命的都说了,你命里带文昌,遇事都能逢凶化吉。等这一关过去了,肯定有后福。”
随着招弟小姐身体的好转,她在屋里有点憋闷起来,于是阳光好的中午,她也会穿得暖暖和和地在校园里散散步,有时跟着妈妈去买菜。招弟妈妈揉面擀皮时,招弟小姐就切菜拌馅儿,然后娘俩儿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
临近元旦的时候,招弟小姐又做了一次化疗,由于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产生反应时大家都没有很紧张,而三四天后难受的感觉也就渐渐消失,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这期间陆续有人来探望招弟小姐,送来各种各样的补品,最让招弟小姐高兴的是,她单位的上司说盼望她早点回去上班,这让她又看到了回归正常生活的曙光。
我就是在这时候,见到了阔别三载的行简君。
乍一见行简君,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三年间,我虽然一直和招弟小姐生活在一起,但也能觉察出岁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可是同样的三年,时光却仿佛丝毫没有在行简君身上停留。
招弟小姐的变化似乎让行简君十分震动,一时间,他直盯着招弟小姐,眼里神色复杂,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招弟小姐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那一大束鲜花,把他让到沙发上,“我是不是变化挺大的?如果在大街上遇到,怕是认不出来了吧。”
行简君定了定神说:“也没有……”他又端详一下招弟小姐,“其实仔细看看,还是原来的样子——成熟了些。”
招弟妈妈送上热茶来,行简君连忙起身谢了,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尴尬。
招弟妈妈取下书架上那个闲置了很久的水晶花瓶,接了小半瓶清水,把花束插好,然后出门买菜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茶几上,几十朵茸茸的粉红小花簇拥着几枝秀挺洁白的大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招弟……”行简君叫了一声,却又没有了下文。
这也难怪,他们之间已经三年不见,却又在此种情形下相逢,世事这般变幻无常,即便是人类,想必也有满腹滋味无法言说的时候。
招弟小姐倒是挺开朗,“得这个病,本人固然没办法,但最为难的其实是亲人和朋友。我在医院时,以文去看我,也是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哭,我那会儿越是没力气,偏还要打起精神安慰她……”
行简君低声道:“以文一直没告诉我。”
“嗯。其实,你……不用来的。你看,我恢复得挺好,前几天我们领导还说,看我的状态,开了春就能上班呢。”
行简君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是么。我听以文说了你这两年的事,你真是很能干……”
招弟小姐笑着摇摇头。
气氛渐渐轻松起来,两人慢慢聊些这几年彼此的工作和生活,又说到手术后身体的调养。他们都有默契地避开某些话题,也似乎都认为这个病的痊愈是指日可待的事,这使得他们的谈话内容与寻常朋友间的并无多大不同——或许,本来就不应有什么不同。
过了一会儿,行简君踌躇了一下,说:“招弟,你别嫌我冒昧……你这一病,至少有大半年不能工作,我知道你在还房贷,这边又租着房,加上手术和化疗……”
招弟小姐说:“是啊,我这一下可谓劳民伤财。不过还好,我算了算,等做完化疗,手头的钱还能略有节余。”
看看行简君的脸色,招弟小姐索性细细说给他听,“我出国前攒了十万多点,本想提前还一次房贷,幸亏当时没来得及,在国外四个月收入比较高,又攒了小十万。我们单位除了医保,还给买了一份商业保险,所以住院花得并不多。房贷每月四千,房租两千,加上生活费,每个月有一万尽够了。加上化疗费,即便算得宽松点,到明年五六月份我上班时,也还能剩下五六万块钱呢。”
行简君认真地听着,大概觉得招弟小姐是真的没有什么问题,脸色渐渐明朗起来。
顿了顿,他又说:“招弟,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一定告诉我……这种时候,希望你能把我当个朋友。”
招弟小姐笑着点点头,“我会的。”
他们都不做声了,只有若有若无的花香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半晌,行简君终于打破了沉默,“招弟,看到你这样乐观,我本来应该欣慰,可不知怎么,我还是……很难过。”
招弟小姐说:“可能因为我得的是这种病的缘故吧。其实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什么都不缺,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能到这一步,也算是幸运的了。便是生了病,很可能会治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好,也是得享天年……没什么好让人难过的。”
行简君眼圈发红,黯然垂下了头。
招弟小姐拍拍他的胳膊,“我们说点高兴的,听说你有女儿了,很可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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