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告诉他们,往后不用来看她——不是不想念他们,只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他们了。不过,她一样都说不出口。
她也不怎么想去云巧的房里看溦姐儿,只是这话更是说不得的。
比起溦姐儿,她倒是更愿意去看看三姑娘。
虽说她近来多半在床上躺着,但是也觉察得出,蕙娘来她屋里的次数明显地少了,不止这样,蕙娘对家里的上上下下,也不像平日里那么事无巨细地盯着。三姑娘缠一回足,焦头烂额身心俱疲的,却是蕙娘。唐家人平日里都说,三姑娘这孩子古怪得很,不善言语,却是牛心左性儿的。眼下,缠足才刚刚到了“试紧”的时候,真正遭罪的日子还没来,就已经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号,一昼夜不睡都不嫌累,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几个婆子一起按住她。每隔三日,裹脚条子须得拆下,仔细清洗双足,再捆上的时候必须将前脚掌再往足心处多压一寸——那绝对是整栋大宅的灾难,负责替她试紧的婆子已经换了三个,每个都被她的小手发疯一般地抓得满脸满脖颈的血道子,最近的这个更惨,赶上不哭闹的时候,满心欢喜地以为这烈性的小姐终于认命了,哪知道头一低,手刚刚碰到她的脚趾,却被三姑娘冷不防从身后抄起的一只茶杯砸得眼冒金星,再回神的时候已是一地的碎片,额角上滴滴答答地掉着血珠儿。事后那婆子一边扶着自己包扎过的额头,一边气急败坏地在下房中压着声音跟人骂:“我二十多年帮着多少姑娘家缠过脚,就没见过这样的,究竟是给人缠足呢,还是驯头野驴子?”蕙娘气得浑身发抖,命人反锁了三姑娘的房门,收走一切剪刀盘子之类尖利或者易碎的东西。众人见蕙娘是真的动了气,又议论道:“也真是一物降一物,蕙姨娘平日里那么说一不二的人,到底碰上了克星。”
令秧站在三姑娘门口的时候,偏偏遇见蕙娘手执一根藤条在屋中央站着,柳眉倒竖,脸色蜡黄。三姑娘就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袄裙,也不着外面的比甲,缩成一团在屋角坐着,任凭蕙娘怎么吓唬就是不肯站起来。
蕙娘的藤条“嗖”地在凳脚上掠过去,像是抽了个冷子。三姑娘小小的肩膀跟着这声音隐隐痉挛了一下,嘴唇却还是紧紧抿着,紧得嘴角都弯了下去。“你给我站起来。”蕙娘道,“再在那儿装死,我下一次就抽到你腿上去。”“抽啊,我还怕什么!”三姑娘的眉眼依稀就是又一个蕙娘,就连挑着眉毛怒目而视的样子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不是没挨过。”“你当我愿意这样?给你好好说了道理你只是不听,你现在不站起来走路,好不容易裹好的就又长硬了,哪个女孩儿家不得经历这一遭,怎么单单你就受不得?”“外面那些种地的女孩儿就不用。”“你存心想气死我!”蕙娘说着走过去,眼看着藤条落下来,却还是抽在了三姑娘身边的窗棂上。“你直接勒死我算了!”三姑娘两团丫髻下面的小圆脸突然有了股肃杀气。蕙娘惊愕地安静片刻,丢了藤条,一巴掌打在她脸颊上:“你在跟谁说话?你当你真的是那些缺家少教的野丫头?”“我就是缺家少教!老爷死了,我爹死了,他看不见了你们就合着伙儿来欺负我。”言毕,嘹亮地大哭起来。蕙娘声音发颤地回头吩咐她的丫鬟紫藤:“愣着看什么,给我把藤条拾起来,我今儿个非得,我非得……”
令秧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弄出一尾悠悠的“吱嘎”声。“夫人来了。”紫藤欠了欠身子。蕙娘厉声冲着屋角喝道:“见了夫人也不言语一声么,紫藤,着几个人来把她给我架起来再绑到外面柱子上去。”紫藤为难地看了令秧一眼,连翘此时已经敏捷地走过去将藤条拾了起来,令秧柔软地拉着蕙娘笑道:“好了,这是唱哪出?要演‘拷红’也得是我来打,且轮不到你,再说咱们三姑娘怎么说也得是莺莺呢,你是气糊涂了,演错了本子。”
蕙娘神色凄然地笑笑:“夫人早晚也得经历这一遭,我只盼着溦姐儿懂事,知道体恤娘的辛酸。这几日,我真想抹了脖子去见老爷,至于这个遭瘟的孽障就拜托夫人替我打死,反正我下不了手,我看不见的时候倒也干净。”说着,眼眶红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令秧暗暗给紫藤递了个眼色,“要死也得是我先死,我才不活着掺和你们的官司。”紫藤上来搀住了蕙娘的胳膊,令秧看似随口道,“去跟厨房说,煮点银耳汤来给蕙姨娘去火。你平日里也该小心提醒蕙姨娘,多歇歇,这么多要她操心的事情,你们再不周到,不是招她生气么?”紫藤答应着,心里却暗暗惊异,印象中,夫人从不曾如此像个“夫人”。
蕙娘和紫藤已经走到天井里,屋内的人还听得见蕙娘恨恨地说:“今天晚上谁也不许给她饭吃。”
三姑娘见屋里剩下的是令秧和连翘,便也不再哭,兀自将腿抱得更紧,下巴搁在膝盖上,就像是一个瓷娃娃的脑袋从一团衣裳后面露出来。令秧蹲下来,犹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见她不闪躲,便放了心,抬手替她擦净了泪痕。“你别怪你娘。”令秧认真地看着她的大眼睛,“你娘那么辛苦,你整天这么哭,她其实是心疼才恼火的。”
三姑娘困惑地看着令秧:“夫人,你是说——溦姐儿夜里哭闹的时候,你也要去打她不成?”连翘在她们身后,“扑哧”笑出了声。
“那怎么能是一码事儿呢。”令秧脸红了一下,“溦姐儿还是小娃娃,可是三姑娘你已经长大了啊。你都要开始缠足,紧跟着,就是许人家;再然后,就是备嫁妆,日子过得快着呢,说话就出阁了。”
“我疼。下地走路的时候,只要踩下去,我能听见脚上的骨头响,我害怕。”
“我绝不诓你,不会疼一辈子的,熬过了这一年多,就不疼了。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好看,你想想啊,走起路来,裙子底下像有两朵花儿,轻轻盈盈的,旁人远远地看见三姑娘走过来了,像是踩着水波纹漂来的,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不肯缠,等过些年个子再长高些,这么标致的一张小脸儿,裙子底下却踩着两片柴火,可不是糟蹋了?”
“会像花儿一样?”三姑娘歪着脑袋,“可是前几日,那个有龅牙的蔡婆子说,过些日子她们要拿碎瓷片裹在布带子里缠在我脚上,我一边走路,就得一边流血。她说流血的时候还在笑,牙都是黄的,我就想着,我先让她流点血算了。”
“那些婆子的话如何信得?她们嘴里哪儿吐得出象牙?”令秧抓着三姑娘的双臂,“来,站起来。”两个人的腿都有些发麻,各自颤颤巍巍还偏偏相互扶着,险些就要脸对脸地栽倒下去,连翘即刻从旁边扶了一把。
“你来看这个。”令秧小心翼翼地将裙裾往上抬了一寸,因着守孝,绣花鞋的颜色也自然不宜鲜艳,藕荷色的鞋面配了雪青色的云头,同时勒着雪青色的边,鞋面上隐隐用银丝线绣出来的暗花,都是她自己的手艺,“这鞋子好不好看?等你缠到‘裹弯’的时候,我绣双更好看的送你,好不好?你自己挑颜色和花样。”
“两双,行不行?”三姑娘此时只要一站起来,双脚上传过来的痛就像绳索一样企图把她拽倒在地面上,她牙缝里吸着气,晃悠悠地伸出两根稚嫩的手指在令秧面前,像只小木偶。
令秧笑了:“三双,一言为定。”
这时候连翘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川少奶奶来了。”
川少奶奶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令秧才看清她身边并没有跟着丫鬟。她将手里一个小小的漆盒放在桌上,拘谨地行了个礼:“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没有?”
令秧凝视着这个面若桃李却总是没有笑容的“儿媳妇”,一恍神,一句“你来做什么”差点脱口而出——她心里暗笑自己不成体统,嘴上说:“好些,等天气再暖和点儿,就能四处走动了。我也有日子没看见哥儿,他身子可好?”
“他最近整日忙着读书,谢先生前些日子托人带了一包袱的书给他,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他看着倒是入迷,又带了书信给回去,说要邀谢先生来咱们家住几日聊学问呢。”其实川少奶奶知道,那几卷哥儿看得如痴如醉的书,不过是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或是《苏小小月夜钱塘梦》之类的元杂剧,川少奶奶是识字的,只不过她没让任何人知道这点,包括她的夫君。
“这么说,谢先生又要来咱们家了。真是缘分,谢先生如今倒真成了哥儿的先生。”令秧其实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的神色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也不知川少奶奶知不知道,她的池州口音在休宁人的耳朵里,总是显得土气。下人们都常在厨房里偷偷地学舌笑她——自然,哥儿讨厌川少奶奶,否则这些下人们也不敢如此猖狂。
三姑娘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实在受不了大人之间无聊的对白,走路的样子滑稽得令人心疼,小手在川少奶奶的玉佩上扯了一把,委屈地仰着脸。
川少奶奶整个人顿时融化了一样,嘴角还没扬起,眼神就笑了:“嫂子给你带了马蹄糕来,刚刚出锅的。”
“我娘不让我吃。”三姑娘抱住了川少奶奶的腰,脸也埋了进去。
川少奶奶不声不响地,驾轻就熟地把小女孩搂在怀里,甚至轻轻阖上了眼睛。这是令秧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举动。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二人变得这么亲厚的。
令秧有些心酸,她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身边怎么说也还有云巧;如今,川少奶奶却只有个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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