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倾澜

愤世嫉俗的人听了朱冒良的供词，大概会感慨一句：太阳底下还能有什么新鲜事？无非是金钱与权利的交易，再加上女人。
方任山在政坛经营多年，可谓盘根错节枝脉庞杂，然而墙倒众人推，从朱冒良开始，越来越多的证人冒出头来。最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已经投在方任山麾下的姚进舟，最后关头见势头不妙，当即掉转矛头反戈一击。
姚进舟突然反水，大大加速了方任山阵营的土崩瓦解，最后竟如摧枯拉朽一般。刚刚登上政治生涯新高峰的方任山再也没有想到，自己仅仅志得意满了几个月，就像流星一般迅速陨落。
然而，整个事件并没有因为方任山和朱冒良落入法网而终结，丑闻曝光之后就从公众视线里消失的朱景宜朱伟承姐弟再度成为大家的焦点。
三月中旬，E城高速公路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车内四人两死两伤。其中E城书记姚进舟当场死亡，姚进舟的女儿姚薇身受重伤。警方很快发现车祸乃人为制造，而嫌疑最大的就是朱氏姐弟。
就在警方满世界搜寻朱氏姐弟时，邻近E城的某镇一家小旅馆报案，客房内发现一对年轻男女的尸体，疑似服毒自杀。尸体未着寸缕，并排躺在双人床上。经验尸，确认是朱景宜和朱伟承。姐弟俩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旅馆用的“请勿打扰”的挂牌就放在遗体旁边，似乎在向世人表达某种信息。
姚薇经抢救脱离了危险，却不幸失去了右眼和右腿。叶倾澜回到E城时她还在住院。出院后姚薇不知去向，海关查到她的出境记录，从此再无消息，这是后话。
***************************************************************
叶倾澜坐在澄艳湖畔的长木椅上，凝望着烟波荡漾的湖水兀自出神。虽然她对朱氏姐弟和姚薇没什么好感，但他们的下场仍令她唏嘘不已。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在她旁边的空位上落座。叶倾澜回过神来，抬头看向来人，露出微笑：“欧阳，好久不见。”她回学校已经快一星期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欧阳涵。
“好久不见。”欧阳涵淡淡点头。一段时间没见，他似乎越发清瘦了。
“最近在忙什么？”
她不过随口一问，对方却给出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们要走了，回美国。”
她吃了一惊，旋即微笑着说：“这样也好，美国的高等教育质量更好。”
尽管她掩饰的及时，欧阳涵还是发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伤感，“我决定转到哈佛大学继续学习，手续已经办好了。”
叶倾澜真诚地说：“恭喜你。”
欧阳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哈佛大学的建筑专业很强，在全世界是顶尖的。校园在Boston Cambridge区，风景优美。大学校园和附近的居民区没有围墙隔开，恰巧我家在那附近有一栋房子，很方便。”
平日惜字如金的欧阳涵突然变得话多起来，“哈佛已经有三四百年的历史，校园里的建筑大多年代悠久，有很多参天大树，特别适合坐在树下看书。查理斯河横穿哈佛学府，很多人喜欢沿着河堤晨跑。对了，哈佛的图书馆非常有名，你一定会喜欢……”
听到这里，叶倾澜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欧阳，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欧阳涵异常专注地凝视她，冰蓝色的眼眸里有某种奇异而复杂的光芒在闪烁。半晌之后，叶倾澜听到他用坚定的语气说：“倾澜，和我一起去美国吧！”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和我一起去美国吧。”欧阳涵又重复了一遍。
“欧阳！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跟你去美国？”
她的表情惊讶中带着点无奈，仿佛看见一个天真的孩子，提了个可笑的问题。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欧阳涵仍然感到自己的心像被蚂蚁叮了一口，猛然刺痛。
他垂下眼帘，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你应该听说过Patrick Hill吧？”
“当然。”Patrick Hill和设计晓雾山别墅的Chuck Cooper齐名，都是美国著名的建筑设计师。
叶倾澜狐疑地接过信封，抽出白色信纸，刚读了开头几行，她不由地神色大变：“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一封来自美国Patrick Hill工作室的正式聘用信，信中说叶倾澜的职位申请已经获得通过，他们欢迎她成为工作室的新成员——可是，她根本没有申请过这个职位！
“对不起倾澜，我自作主张把你的作品寄给了Patrick Hill工作室，并且以你的名义申请设计师的职位。希望你能原谅我。”
面对叶倾澜惊诧万分的反应，欧阳涵咬咬牙，一口气说了出来：“Patrick Hill本身是哈佛的教授，他的工作室在全美拥有很高的声誉，如果你加入他的团队，对你的职业前景肯定会有很大帮助。”
对于大多数建筑专业的毕业生而言，加入Patrick Hill的团队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美梦，而如今，这个机会却好像从天而降一般掉在了她的面前。可是叶倾澜明白，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才华有多么出众，以欧阳他们Hendrick家族在美国的势力，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此时此刻叶倾澜的感受非常复杂，她暗吸口气，才平复住内心的起伏：“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的留校申请已经批准，下学期开始我会在E大任教。”
欧阳涵双手暗暗握拳：“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
叶倾澜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对面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就像刚刚被春雨洗过的天空一般，明亮，透彻，仿佛能直接照出人的灵魂。
少年细不见毛孔的皮肤在阳光下散发着釉光，恍若透明，看到欧阳涵叶倾澜常常联想起顶级的薄胎白瓷，美到令人屏息，但也非常脆弱。面对如此骄傲又脆弱的少年，她实在不忍说一句重话。然而，也正因为她的于心不忍，当断不断，他们之间才拖到了今天这般地步。
叶倾澜想，如果只看外表，没人猜得到欧阳涵其实酷爱跳伞那种危险刺激的运动吧？可见，他的内心是勇敢而坚强的。
想到这，她暗暗横下心，对他说出一直以来无法说出口的话：“欧阳，我很抱歉，不管你对我抱着……什么样的想法……，都请放下吧，我们只能……到此为止……”
说完，她垂下头不敢再看欧阳涵的表情。一时之间，周遭的一切似乎也骤然静止下来，连树梢上吱吱喳喳的小鸟也停止了鸣唱。
许久之后，叶倾澜才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没，没试过……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还是在意年龄……”
“年龄我确实在意，但不是最重要的。”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最重要的是，我无法对你产生那种感觉。我虽然不相信一见钟情，但相信感觉。欧阳，我们认识超过一年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朋友，或者是……弟弟，这种感觉不会变，我想，这一生也会如此。”
又一阵难堪的静默之后，微微变调的声音再度响起：“倾澜，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只是不想，不想和你分开……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
叶倾澜的心脏绞成了一团，她知道，这个高傲冷静的男孩从未像今天这样卑微地哀求过任何人，他在自己面前低下了一向高昂的头，甚至，他眼中闪烁着隐约的水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而她却连一丝丝的心软都不可以有！
她伸手拉住隐没在领口下的金线，将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拽了出来。和叶子形状的玉坠拴在一起的是一枚戒指，指环上镶嵌的大大小小的钻石在阳光下发出五彩耀目的光芒。
叶倾澜手握戒指，神情泰然地说：“我已经决定把下半辈子的时间全部交给一个人了。”
欧阳涵巨震，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什……什么时候的事？”
“我和他十三四岁就认识了，这么多年以后又走到了一起，我想这就叫命运吧。”叶倾澜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当初我和邵京分手的时候，曾经很灰心很沮丧，但当我答应容与的求婚时，我忽然醒悟，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她渐渐放柔了语气，温和地劝道：“欧阳，有一天，当你终于遇见生命中的那个人的时候，你也会有同样的感悟。”
“如果我已经遇到了那个人……可又……错过了呢？”他眼圈微红，不甘地看着她。
“不，你还没遇见她。”叶倾澜非常肯定。
“欧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分很多种。有时候可能就像两个在火车上偶遇的人，在这十几小时旅程之中曾经很亲近，结成临时的伙伴，相互吐露心声，倾诉烦恼。可是一旦到站下了火车，缘分也就结束了，也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遇见。我这样说可能很冷酷，但这却是事实。”
不，不是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呢？
欧阳涵迫切地想要反驳，可他开不了口，因为只要一张嘴，他怕自己再也收不住眼泪。
他曾经以为，自己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中国就是为了与她相遇，他曾经以为自己会留在E大一直念完本科，硕士，博士，他曾经以为他和她还有长长久久的时间，甚至……一生一世……
“你其实和我一样，喜欢清清楚楚，不喜欢混沌不明，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