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跃进

第3章


但他又感叹:
  “多费劲呀,如是我,早跟她离了,一了百了。”
  严格瞪了任保良一眼: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电视上,每天不都在演戏?一个人去视察,周围都得布置成假的,和对付我老婆一样。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任保良明白了,这戏是非演不可了;但他搔头:
  “可要说装假,你算找错了地方。工地几百号人,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真的还顾不住,来不及装假。”
  严格的手机响了,但他看了看屏幕,没接;端详任保良:
  “我看你就行。”
  任保良跳了起来,似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咋给你这印象?剥了皮,世上最老实的是我。”
  这时话开始拐弯:
  “严总,咱说点正事,工程款拖了大半年了,该打了;材料费还好说,工人的工资,也半年没发了,老闹事。”
  用手比划着:
  “一个月不出,我的车胎,被扎过五回。”
  任保良有一辆二手“桑塔纳”。严格止住他:
  “我说的也是正事。我要被老婆砍死了,你到哪儿要钱呢?”
  任保良一怔,正要说什么,小院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刘跃进进来了。进来也不看人,也不说话,径直走到那棵枣树下,从腰里掏出一根绳子,往枣树上搭。任保良和严格都吃了一惊。任保良喝道:
  “刘跃进,你要干嘛?”
  刘跃进把脖子往绳圈里套:
  “干了半年,拿不着工钱,妻离子散,没法活了。”
  原来,刘跃进刚送走韩胜利。这次韩胜利没白来,刘跃进从食堂菜金里,给他挤出二百块钱;这二百块钱的窟窿,还待刘跃进到菜市场去补;虽说是菜金,其实这二百块钱,早被刘跃进从菜市场找补回来了,只是不想还债,才找出这么个说法。但韩胜利不同往常,临走时说,剩下的三千四百块钱,只给两天时间;两天再不还,就动刀子。看他的神色,不像开玩笑。目前刘跃进身上,倒是还有三千多块钱;但这点钱,以备不时之用,一般不敢动;身上少了五千块钱,刘跃进心里就不踏实。韩胜利走后,刘跃进正兀自犯愁,儿子刘鹏举又从河南老家打来电话,说学校的学费,两千七百六十块五毛三,不能再拖了;也是两天,如果交不上去,他就被学校赶出来了。欠人钱,儿子又催钱,任保良欠他钱,三方挤得,刘跃进只好找任保良要账。儿子正好来了电话,也是个借口。他也知道,任保良手头也紧,想让任保良还钱,就不能用平常手段。上个月,安徽的老张,家里有事,辞工要走,任保良不给工钱;老张爬到塔吊上要往下跳,围拢了几百人往上看。消防队来了,警察也来了。任保良在下边喊:
  “老张,下来吧,知道你了。”
  老张下来,任保良就把工钱给了老张。刘跃进也想效仿老张,把工钱要回来。刘跃进本不想这么做,跟任保良,也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但因为工地食堂买菜的事,两人已撕破了脸;加上被事情挤着,也就顾不得许多。但刘跃进用这种方式刁难自己,还是出乎任保良意料。任保良马上急了:
  “刘跃进,你胡吣个啥?你妻离子散,挨得着我吗?你老婆跟人跑,是六年前的事。”
  又指严格:
  “知道这谁吗?这就是严总。北京半个城的房子,都是他盖的。你给我打工,我给他打工。”
  又抖着手对严格说:
  “严总,你都看到了,不赶紧打钱行不行?见天,都是这么过的。”
  严格倒一直没说话,看他俩斗嘴;这时轻轻拍着巴掌:
  “演得太好了。”
  又问任保良:
  智慧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间(4)
  “是你安排的吧?你还说你不会演戏,都能当导演了。”
  任保良气得把手里的盒饭摔了,栗子鸡撒了一地:
  “严总,你要这么说,我也上吊!”
  又指指远处已盖到六十多层的楼壳子,上去踹刘跃进:
  “想死,该从那上边往下跳哇!”
  严格这时拦住任保良,指指刘跃进,断然说:
  “人不用找了,就是他!”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1)
  这天下午,刘跃进穿着另一个人的衣服,装扮成另一个人,蹲在十字街头转角处卖煮玉米。另一个人刘跃进没有见过,严格告诉他,是个安徽人,高矮,胖瘦,脸上的黑,跟刘跃进差不多。其实模样有些差别也没啥,所有的装扮为了哄骗一个人,为了对应一张照片,无人能分清照片上一个卖玉米的和另一个卖玉米者的细部;照片上,这个卖玉米的全身,只有豆粒大小,大体差不多就行了。何况,在这出戏里,这个卖玉米的并不是主角;主角是卖白薯的,和挨着卖白薯的那个卖羊肉串的。严格的老婆瞿莉如来现场调查,盘问他们的可能性最大。卖玉米的只是照猫画虎,以防万一。刘跃进平生第一次装扮别人,为了装扮这个人,严格付给刘跃进五百块钱。刘跃进接过钱,马上入了戏,他问严格:
  “你说那人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一张口,说话穿帮了咋办?”
  严格一愣,觉得刘跃进说得有道理,这一点他没想到;再一想,觉得刘跃进说得没道理。人在照片上不会说话,这人是安徽人只有严格知道;待戏开场,瞿莉并不知道这人的来历;严格又松了一口气,对刘跃进说:
  “你该说河南话,还说河南话,关键是不要紧张。”
  又交代:
  “不是主角,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老婆像黄鼠狼,有时候专咬病鸭子;不然我也不会把安徽人换下来。”
  刘跃进点点头,撇下安徽人,又问另一个问题,指指报纸上的图片,又戳戳报纸背后:
  “给人找这么大麻烦,照相的图啥呢?钱?”
  严格叹口气:
  “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恨别人比自个儿过得好。”
  刘跃进点点头,明白了。图片的远景,有一新盖的综合商城;严格指着商城的楼顶:
  “该在这儿埋个狙击手,‘嘣’地一声,他脑袋就没了。”
  刘跃进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和任保良提出的问题一样,严格这么大的老板,出了这事,咋就不能敢做敢当呢?与一女的好了,还就好了;老婆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和老婆离婚,跟那个唱歌的结婚不就完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干嘛还费这么大的劲,把生活重演一遍,去瞒哄老婆呢?在这一点上,严格还不如河南洛水“太平洋酿造公司”那个造假酒的李更生。李更生抢了刘跃进的老婆,倒是敢作敢为。但这话刘跃进没敢问,只是想着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这么大老板,原来也为老婆的事犯愁。由此,刘跃进对严格产生了一丝同情。或者,两人有些同病相怜。说是同病也不对,但在害怕揭开世界的真相上,两人倒是相同的。
  严格交代刘跃进不要紧张,待穿上那安徽人的衣服,刘跃进倒没感到紧张,只是感到不舒服。不舒服不是不舒服装扮另一个人,而是这安徽人的衣服有味儿。一眼就能看出,这身衣服是从夜市的地摊上买的二手货;这身衣服,也不知经了几茬人;有些馊,又有些狐臭。不知是哪茬人,在这衣服上留下的痕迹。衣服虽有味,但这安徽人的玉米却煮得不错。一个大钢精锅,座在一蜂窝煤炉子上;刘跃进一出摊,马上有人来买。而且能看出,都是回头客。可见卖一玉米,也能卖出名堂。刘跃进又佩服这安徽人。严格说这人胆小,一说话就哆嗦;刘跃进却觉得,这个哆嗦的人,做事倒认真。刘跃进想着,待哪天自个儿跟任保良闹翻了,也来卖玉米。刘跃进接手摊子时,严格交代得很清楚:
  “安徽人怎么卖,你就怎么卖,一切不要改样。”
  但刘跃进接手之后,马上改了样。别的样子他没改,只是改了玉米的价钱。煮好的甜玉米按穗卖,过去安徽人一穗玉米卖一块钱,刘跃进接手之后,马上改成了一块一。刘跃进把在菜市场买菜的经验,移植到了卖玉米上。一穗多出一毛钱,一百穗就多出十块钱;不能替安徽人白忙活。有顾客掏钱时问:
  “不是一块吗?今儿咋改一块一了?”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2)
  刘跃进:
  “昨儿怀柔下了一场冰雹,地里的玉米全砸坏了,可不就一块一了?”
  人打量刘跃进:
  “咋改人了?”
  刘跃进:
  “我弟昨儿晚喝大了,我是他表哥。”
  但刘跃进埋头卖了仨钟头玉米,严格的老婆瞿莉还没露面,还没来调查。看看天色,今天是不会来了。来不来,刘跃进倒不在意;五百块钱的演出费已经挣到手了,锅里的玉米卖出一半,也有五六块钱的赚头;如果明天再演,明天再收演出费,明天再接着赚玉米的差价;就这么天天演下去,刘跃进还发了呢。但刘跃进的梦想马上破灭了。刘跃进正浮想联翩,一辆“奔驰”缓缓开来,停在路边;从车里下来一胖女人。车的另一侧,下来严格。刘跃进知道,锣鼓点敲响了,大幕拉开了,戏开场了。严格的老婆胖虽胖,但能看出,年轻的时候并不胖;现在虽然身子走了形,脸也走了形,但仍有八分颜色。她左手牵着一条狗,右手握着一张报纸。这张报纸,就是刘跃进看过的登着女歌星和严格的报纸。刘跃进抖了抖精神,做好了上台的准备。
  瞿莉下午四点从上海飞到北京。本来两点该到,但上海有雷阵雨,飞机晚起飞俩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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