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亲云

4 第四章


监狱外正是日暮时分,太阳刚落,天将黑未黑,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天边。树影婆娑,风把青草的气息送进地牢,萧平贪婪地吸着。月光下,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自由自在地玩耍。那男孩穿的外衣是苏绣,精致华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长得也很可爱,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天都亮了。
    萧平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
    他还能再次看见外面,他还活着,并将继续活着,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感激上苍的事情。
    萧平的眼泪几乎要流下。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外面,看着那个小男孩抓到一只蛐蛐,快乐地跑远了。一直到望不见,萧平还在痴痴地看着,回味着。
    小男孩每天日暮时分都会来这里玩耍,他成了萧平监/禁岁月里唯一的风景。
    萧平每天都等着他,观察他,羡慕他。
    萧平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童年给他的记忆只有饥饿和母亲的泪水,他看着这个小男孩,跟着他一起笑,一起高兴,就好像自己也重过了一遍童年一样。
    一旦送饭的人进来,萧平就把从衣襟上扯下的布条塞进缝隙,背脊贴住墙壁,阻挡光线外露。也是他运气好,上一个送饭的人被他打伤后,这回送饭的人是个又聋又瞎的老头,从未发现不对劲。
    萧平把监牢外的一切当成自己的一个小秘密,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谁都不知道,如同阳光下的尘埃一样卑微的小幸福,虽然卑微,但依然发出耀眼的光芒。
    有一天,小男孩来得早,不到黄昏就来了,他抓了一只十分肥大的蛐蛐,无意间一抬头,猛然发现远处正对自己的一座奇怪石屋里有一个黑亮的东西,一闪,又没了。孩子的好奇心是最重的,他悄悄向那座以前没见过的石屋靠近,那座石屋很奇怪,大半建在地下,在地面只露出一小部分。
    走近了,发现那个黑亮的东西是一只眼睛——萧平的眼睛。
    两个人静静对视片刻。
    金色的阳光下,是年仅六岁无忧无虑的小男孩。
    黑暗的监牢内,是十九岁精神濒临崩溃的萧平。
    小男孩先有了反应,吓得大叫一声“鬼呀”,飞快跑走了。
    第二天,小男孩没有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小男孩很久没有出现。
    萧平天天望着监牢外,慢慢有点接受,他的“小幸福”,被他自己吓跑了。也对,正常孩子这种情况下应该都会被吓跑的吧?
    没有了小男孩,萧平像丢了什么重要东西一样,无比的绝望。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重新聚在他面前,这次萧平对幻影喊的是:“来啊!来杀了我,快点,我求求你杀了我!”
    又过了一天。
    黄昏。
    伴随着嘹亮的蛐蛐叫声,小男孩手拿蛐蛐笼子再次站在监牢外。
    萧平惊讶得浑身僵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狂喜冲击着他的心灵。他不敢说话,怕吓跑了他,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怕呼吸都会惊动他。
    他屏住气息,痴迷地看着他,好像他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他每天黄昏看着小男孩玩耍总算是一件事情,不做这件事,萧平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看不见小男孩,萧平就只能继续看那些被他杀死的冤魂。
    萧平甚至还不认识他,他们是陌生人,以前和以后,他们都将毫无瓜葛,可是萧平觉得他们俩个好像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一样。
    萧平正被监/禁着,这种情况下竟然看见一个人,就觉得自己是有人陪伴的了,他不孤独。
    萧平说不清自己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对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从监牢里偷窥他,他对他的长相熟悉到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地步,他知道他喜欢穿漂亮的新衣服,喜欢笑,喜欢抓蛐蛐,喜欢看天上的老鹰,他想,如果老天怜我无亲无故,赐我一个弟弟,那么最好是他这个样子。
    可是萧平又知道,自己比他大十几岁,差一点可以做他的爹爹了,他们是绝不可能成为什么谈得来的朋友的。
    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和一个六岁小孩子做朋友,会笑掉人的大牙的。
    小男孩大着胆子打量萧平,半晌,说道:“你为什么不出来玩呀?”
    这是云家十三少爷云泽此生对萧平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萧平此生听过的最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一句话——只要活着,就可以出来玩。
    没错,自己终有一天会出去。
    一瞬间,萧平泪如雨下。
    云泽笨拙地安慰他:“你不要哭了,我把蛐蛐给你玩好不好?”
    萧平哭得更厉害。
    之前一直撑得住的萧平,在这一刻,犹如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嘭”地一声,断了。
    见萧平哭了,云泽也难过起来,“我的蛐蛐可乖了,给你,你别哭。”伸手把蛐蛐笼子递过去,完全没想石壁缝隙的大小问题。“娘说,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你眼睛那么好看,可千万别再哭了。”
    生平第一次被人夸眼睛好看。回想起照镜子看到的单眼皮眼睛,以及眼角旁边的疤痕,这样怎么会好看呢?萧平有些发愣,忘记了哭泣。
    “啊!快看,大鸟大鸟飞过去了!”云泽仰望着天空,拍手叫着。
    萧平从石壁缝隙向外看,见一只雄鹰展翅翱翔在美丽的天空中,盘旋几圈,倏忽不见。
    雄鹰。自由。希望。
    于是,萧平也微笑起来。
    那时的云泽还不知道,从他六岁开始,他就可以主宰萧平的喜怒了。那天之后,云泽便每天黄昏都去找萧平玩,两个人通过缝隙聊天,一直到萧平被放出来。
    那时,是十三年前,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萧平都快忘了当时的情景了。
    十三年后的今天,申时七刻,天将暮,月未出,云家的人刚用过晚膳。
    “萧平。”
    身后传来呼唤声。
    萧平停下脚步。
    云家家主云城的贴身仆役云阳走了过来,“老爷叫你过去一趟。”
    萧平跟着云阳去见云城,路上问起老爷找自己何故,云阳只做不知,看他的眼神却是一片幸灾乐祸,看来老爷的心情不是很好。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萧平跟着云阳进了云城的书房。
    云城的屋里挂了一个鸟笼,绿色的鹦鹉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云城本在逗鸟,见萧平来了,摒退下人,与萧平分宾主落座。云城连寒暄都省了,开门见山道:“我要你杀一个人,事成后,我会把你的卖身契毁了,给你自由。”
    这话不可谓不惊人,萧平却好像没听到一般,这些年的历练,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做到波澜不惊。
    萧平从椅子上站起,恭恭敬敬施了一个大礼,“老爷言重,小的是暗卫营出来的,为老爷做事是应该的,老爷请吩咐就是。”
    云城叹了一口气,“云家家大业大,外人只看见云家的风光,有谁知道维持这么大一家子要付出多少代价?萧平,云家暗地里做什么,你是知道的吧?”
    萧平点头。
    萧平身在暗卫营,那些不能拿到明面上的事情,好多都是他亲手做的,又岂会不知?简单说,云家暗地里做的买卖可以归纳成八个字:杀人放火,偷盗劫掠。当然,表面上还是主持武林公义的武林世家。为了掩埋那些污秽,才有了萧平这类人的存在。
    “十三在十五岁的时候瞎胡闹,跟江风扬一起创立了风云堂,想不到如今竟成了气候,风云堂的势力越来越大,江风扬的爪子也越伸越长了。”
    萧平惊而抬头:“老爷的意思是,江大侠……”
    云城打断萧平,道:“前几天我们派人劫镖的事,被江风扬撞见,现在他抓住了我们的人,恐怕不出几日便会审出幕后主使是云家。如果让江风扬将云家做的事宣扬出去,云家在江湖中再无立足之地,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云城拿起桌上的茶盏,像阎王下判词一样地说道,“江风扬这个人,不能再留了。”
    怪不得给出的交换条件这么优渥,原来是要萧平刺杀江风扬。江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可与云家抗衡,江风扬武艺超群,在年青一代中,除了云泽就属他最为出色,而且,江风扬是云泽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人杀了江风扬,云泽必会为江风扬报仇。萧平绝不会杀云泽的兄弟。
    萧平低着头,没说话,心里悄悄打算放他一马,反正刺杀时自己是否尽全力又没有人知道。
    云城见萧平迟迟不应,不由皱起眉头:“这件事你有几分把握?”
    “江大侠武艺超群,小人会尽力。”
    “尽力?你的意思是你不能给我一个保证?”
    萧平直言道:“未发生的事,小人实在无法保证,但必会竭尽全力。”
    云城走到鸟笼前面,伸手把笼里的鹦鹉抓出来,爱怜地摸着鹦鹉的羽毛,背对萧平说道,“小鸟长大,翅膀硬了,唉,不听话了……”双手一用力,生生扯断鹦鹉一只翅膀,用力把鹦鹉扔在地上。鹦鹉一时未死,在地上鲜血淋漓地扑腾。
    萧平急忙跪下,以头触地,显出顺从无比的样子。
    “萧平,你就算长出一双翅膀,你也逃离不了云家,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最后连命都丢了。”
    “小人不敢!”萧平“咚咚”磕头。
    “你不肯杀江风扬是因为十三吧?”
    云城似是不经意地问:“你跟了十三多少年了?
    “十三爷八岁生辰时,奴才通过了暗卫营的层层选拔,做了十三爷的贴身护卫,如今已有十年又两个月零四天。”
    “已经十年了吗?”云城转过身,走到萧平近前,阴沉地笑起来,“怎么我记得,十三第一次见你,不是八岁,而是六岁呢?”
    云泽六岁时,第一次见到被关押在暗牢里受罚的萧平。透过一孔石壁缝隙,萧平遇上他此生唯一的光明。这件事,按常理来说,应该只有萧平一个人知道,云泽当时没见到萧平的面目,不可能记得,别人就更不应知道。
    萧平面色平静得毫无破绽,恭敬答道:“确实是六岁。”
    云城敛了笑:“你怎么一点不吃惊我知道这件事?”
    萧平继续恭敬地低头答道:“因为小人隐隐约约猜到,当初十三爷会来到地牢外,都是老爷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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