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宜悠简直忙到脚不沾地。穆家人少、沈家四合院也不多,虽然如此每天一醒来还是有无数事在等着她。
其中最为紧要的当数绣坊之事,在得到章氏应允后,她亲自带着李氏去拜访薛夫人。来到门口,刚好碰到一绸穿绸缎袍子的中年人,被两排壮丁前呼后拥的朝绣坊走来。
两伙人一个自东来,一个自西来,刚好打个照面。望着李氏和宜悠,锦袍中年人稍微有些怔愣:“芸娘。”
李氏挡在闺女跟前,中年人仿佛回过神来似得:“芸娘,转眼间你闺女也这么大了。”
“薛爷,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十几年前的薛家大少,薛家先族长去世,他也升格为新任族长。
“我听闻你已离开沈家,如今可还好。”
说话间他的眼却止不住往后边瞟去,宜悠不闪不避的走出来,直直的盯上他,正正头顶的发髻。乌发盘起,正是妇人打扮,薛爷似被烫到般收回眼神。
李氏微微点头:“一面之缘,多谢薛爷挂念。”
薛族长一愣,而后悲伤地感叹道:“一面之缘,终归是缘悭一面。”
宜悠瞅着他这般情圣作态,只觉可笑。这薛爷当真够虚伪,一场强取豪夺硬生生被他的语焉不详说成了分离的鸳鸯。
李氏与女儿并排站立:“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我还是想恭喜一声你儿孙满堂。”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薛爷一时间说不出话。正在此时,门嘎吱一声打开,薛夫人从里面走出来:“穆夫人,想必你身边这位就是……李大姐吧?”
薛夫人这称呼是斟酌再三后定下,她也听过沈家之事,李氏已然脱离那边,若是再叫她沈夫人,难免不自在。可她还没熟到直呼芸娘,想来想去只有尊一声李大姐合适。
宜悠听着那句“李大姐”也舒服,她娘这幅容貌,出去说自己二十也成。四合院周围的人常叫她“李大娘”,当她站在一堆四五十岁的人中间时,看起来违和极了。
“薛夫人,这便是我娘。今日我带她来,是商议下铺子之事。”
“哦,快请进。”
薛夫人打开帘子,这才仿佛看到穆家来人:“族长,天寒地冻的你们几个怎么这时候来。”
薛族长沉吟着,他左边一尖嘴猴腮的青年却忍不住了:“二婶,你这是要卖掉绣坊?”
章氏动作很快,宜悠说后当日她便将绣坊所有章程办好。该在县衙备案的备案,地契也重新换一份,而铺子的主人仍是薛夫人。当日收着县衙文书,薛夫人还有种轻飘飘的不可置信感。可这几日下来,她已经逐渐明白。
日后这绣坊便属于官家,而作为官家掌事,她怕是同那吴琼阁的吴掌柜一般,极为有面子。
这几日她一直在找机会,将此事大大方方的展示在薛家面前。他们不是图谋她的产业,到那时那些人的脸色肯定很精彩!
“眼见老婆子我也上了年岁,也渐渐管不了绣坊的事。夫君生前一心念着圣上英明,无论如何我也要继承其遗志。是以,我已将绣坊献给官府,也算夫君他们为朝廷出一份力!”
说到最后,薛夫人望着头顶的朗朗晴日,眼含热泪。
“什么!”尖嘴猴腮的薛二少大惊失色,那可是他的东西,这人一声不吭的送了官府:“你将族里的东西送人,有没有问过我爹的意思。”
薛族长站在那,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对于儿子的大吵大嚷,他持完全放任的态度。
薛夫人站在门口:“什么薛家的产业,这是夫君一生积累下的商铺。只要我在一日,就有一日的处决权。你们若是不愿,自可去县衙要回,我绝不阻拦。”
薛二少眼睛一亮:“这可是婶婶说的,走,趁着还没过年咱们就去县衙,以免夜长梦多。”
薛夫人撑开双臂直接把薛二少甩出去:“我是说不阻拦,可我没说要违背夫君遗志。”
“你……你这疯女人耍我。”
薛二少整个陷入癫狂,作为家中次子,他不若将来注定要继承家业的大哥有威严,也比不得老三那般小的受宠。自晓事起他便自怨自怜,如今好不容易升起希望,他会有自己的产业,将来他也是大掌柜,也可以与大哥平起平坐。
他兴奋了好些年,却在今天完全变为绝望。
“瞧瞧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薛家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虽然愤怒,但薛夫人心里还是高兴。老二这种癫狂,让她想起了当初听说夫死子丧后的自己,那种失去一切天塌下来的感觉,她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服兵役的本该是薛家嫡长孙,却让这些狼心狗肺的人勾搭上知州,抢先一步抱上自己儿子名姓。绣坊莫说不是他们的,便是真属于薛家,她也会一把火烧了不让他们占一星半点的便宜。
“你个贱人,我杀了你……”
宜悠站在李氏身后,凉薄的开口:“光天化日之下喊打喊杀,真当我大越是北方那未开化的蛮夷?”
薛族长沉默的这一会,便是在权衡利弊。他已知道,现任知州大人很快要入京,新知州则是先前与他交恶的县丞大人。先前他曾商议,这绣坊便做一个由头,不论这对母女交不交,县丞大人瓜落是吃定了。
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魄力,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交到别人手里。如今木已成舟,他身上背着薛家那么多人,不能再一条道走到黑。
“老二,怎么对你婶子说话!”
薛族长大怒,走上前说道:“弟妹也莫要生气,他只是心疼而已。”
薛夫人却丝毫不想再维持那面子情:“这可当真可笑,这绣坊已经是他的了还是怎么着。天天游手好闲,手再伸这么长,当心我拿刀剁了你爪子。”
宜悠听着这威胁只觉愉悦,薛夫人当真是比起李氏也丝毫不差。想起李氏她扭头看去,果然她站在门边,看向薛夫人的眼中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热切。
她就知道,这两人定会投契,看来这趟真是来对了。
“老二他已经成亲,也算是大人,你怎能随随便便口出此言。”
“大人?族长你可知什么是大人,这不看年纪,而是看他能不能顶起事。顶天立地,能照拂一家老小才算得上成人。像他这般,离开族里每月月钱,连顿饭都赚不出来的懒汉,怕是一辈子也成不了人。”
薛二少刚被压下去的怒气又起来:“你少来那些歪门邪道。”
“什么是歪门邪道?我听夫人说得很对。”
旁边五谷斋门敞开,走出来的正是常逸之。依旧是万年不换的青衫,冰雪中他如傲骨寒松般站立。
“你又是谁?”
“不才乃是这五谷斋掌柜,同为邻居忍不住说句公道话罢了。大越律法虽保护宗族财产,但也颇为灵活。薛族长应当也知,在薛夫人作古前,绣坊仍由她掌控。若她不想放手,即便过继嗣子也不得沾手事物。此一举,便是怕那富有家产之人被虎狼亲戚争夺家财,最终晚景凄凉。”
薛族长读书本就不多,如今只能干巴巴的反驳:“一族之人定当守望相助,我这一片好心总是被人误会。”
薛夫人冷哼:“守望相助也未尝不可,日后还请族长多多帮衬。”
帮衬?绣坊都没了,难不成他还要损失个儿子?薛族长如吃了个苍蝇般,刚准备带人走,他却看到里面挂着的女童衣裳,顿时他计上心来。这女人如此摆了他一道,害得他多方布置化为乌有不说,还得平白落下妻儿埋怨。
若不真做点什么,今日回去他脸面往哪儿搁。
“一族之人自是得好生帮忙,娘昨日还问起过璐姐。她上了年纪,最是希望儿孙承欢膝下共聚天伦。我看璐姐如今也到了懂事的年纪,是该多学点什么。让她呆在娘身边,多听听多看看,日后也能找个好婆家。”
薛夫人有一瞬间的怔楞,寻常人家婆母抱孙子过去已成习俗。偏生到她这,一双儿女皆继承了夫君的皮相,而夫君又与当年生她的姨娘多有相似。是以,薛老太太从未生气过抱孙子之心。
如今真让璐姐去了,可不是进了龙潭虎穴。
“老夫人年事已高,经不得闹。”
薛族长摇头:“即便娘照应不过来,不还有你大嫂。她最是喜欢小辈,定能让璐姐过得妥帖。”
一旁的薛二少也反应过来:“是啊,我娘最是宝贝姐儿,璐姐过去,我也会好生照看她。”
薛夫人先前敢冷言冷语,是因为铺子之事她处处占着礼。可如今薛家面上一片好意,她若是再开口拒绝,保不齐被编排些什么难听的。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睡饱了的璐姐下来:“娘,你不要我了?”
“当然不会。”
旁边的薛族长看到此举,只觉一阵爽快。早知这泼妇软肋,他早几年这般做,指不定如今绣坊已经落入他之手。可惜,不过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再多做计较。
李氏却是想起了先前的自己,那是二丫硬被程氏拉过去,她没日没夜痛得心如刀绞。皱起眉,她拉拉宜悠的袖子。宜悠摇摇头,千百年来无数内宅妇人都无法解决的难题,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硬憋出一个好法子。
母女俩的反应全被常逸之看在眼里,蹙眉的李氏另有一番精致之美,看得他心下急切。这几个月接触下来,沈家米面粮油全由五谷斋包圆,每次李氏来都是他亲自接待。可任凭他明示暗示,她只是满心感激。
他能看出来,李氏是真的不开窍,而不是欲拒还迎。正是这份与年龄有差的呆滞,配上那美艳的容貌,更是让他心旌摇动。
“璐姐来,跟二哥去见奶奶。”
璐姐一爪子糊在薛二少脸上,稍微有些长的指甲,直接抓的他两道红印:“你个坏人,上次你儿子还欺负我。他打不过我,又还你来了!”
薛二少忙放开他,捂着火辣辣的脸。薛族长挡在儿子身前,笑眯眯的说道:“璐姐,奶奶那边有蜜饯、年糕、瓜子,好多好吃的,还有好些人陪你玩,咱们回去好不好。”
薛夫人将女儿挡在身后,刚想出言,旁边的常逸之已经开口:“薛族长,有一事我忘记告知。”
“哦?”虽然厌烦,薛族长还是保持风度。
“璐姐与我为邻,平日吃惯了好东西。再入薛府,她怕是会不适应。”
“究竟是什么好东西,常爷可莫要说空话。”
薛夫人也想过来:“南方千里处琼州的香蕉,北方幽州草原上牧民所产鲜牛乳,这些常府可有?璐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每日要用一杯香蕉牛奶。还有她认床,这些年只睡夫君在世时给她打好的那张。那床镶嵌在二楼房内无法搬出,薛府可否命人比着重新做一张;还有……”
如数家珍的说出一堆,直把薛族长说得一愣一愣。
“这香蕉是何物?”
璐姐匆匆跑进房内:“就是这个,常叔叔送给我的,可好吃了。”
“弓蕉,这是价比白银的弓蕉!”
璐姐拿出来,宜悠也认了出来。却说常爷不愧为做生意的奇才,仅仅用了两个月,他便垄断了云县多数商铺的米面粮油供给。而且他自有一套手腕,能让其它店家心服口服。
至于这弓蕉,与那牛奶一样,就是常爷开张那日提出的构想。仅仅不足半年,他便将此实现。远载着弓蕉的船只,自琼州海峡出发,漂洋过海停于云州港口,运来千里之外的水果。此物软糯香甜,一经问世便遭云州以及邻近州郡富商哄抢。也有商队曾南下采购,可他们运回来的果子均已霉烂。唯有常爷的,黄澄澄的颜色格外好看。
“正是弓蕉,因其口感香甜,所以我便改名为香蕉。”
常逸之笑得谦虚,薛族长却是黑了脸。每日吃一个银元宝,他供得起,但这份钱不能白仍在璐姐身上。
“咱们商户家的姐儿,哪用得着那般娇贵。难不成,一点吃穿用度竟比亲情和孝道更为重要。”
见她强撑薛夫人冷哼一声:“族长这是要我等尽几辈子的孝,十年前他们爷俩入伍时,族内便说两人权当为长辈尽孝。他们爷俩死后,你们更是说就当还了这孝道。当日此事乃铁先生作证,难不成要我将他喊来,我们再说一遍?”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咱们商户家的姐儿又怎么娇贵不得,皇后娘娘都曾说过:姑娘家是家中娇客。族长这话,商户人家的姐儿不是人,或者不是姑娘家?”
薛族长还想硬撑,常逸之再次说道:“薛夫人不是提起过,将璐姐送至蒙学,趁着小识俩字。”
薛夫人一拍脑袋:“还真是,我一气给忘了。那日吴妈妈来时,曾说过若璐姐想入学,可在官学旁听。族长,真是对不住,璐姐没几日便要入官学,还是不去打扰老夫人的好。”
官学俩字敲响了薛族长脑中的警钟,看来这泼妇与县衙的关系已经很深。若他过分逼迫,难免她会鱼死网破。他们娘俩无牵无挂,可他还有薛家一大家子。
“还是入学重要,薛家忠于朝廷,这绣坊进献上去也是应该。”
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带上前呼后拥的族人,垂头丧气的朝西走去。出师不利,往后薛家如何他还得多考虑。
宜悠望着薛家远去的人群,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前世五谷斋被抄家,官府派的新任掌柜曾予她进献奇珍。那人头脑极为机灵,且曾与春生是同窗。他这机灵劲没用在读书上,反而于经商一道颇有天赋。
云州姓薛的多了去,初时她没注意。直到见到本人,她才想起来。不会错,那边是日后响彻云州的大掌柜薛金,人送外号“日进斗金”,简称“斗金爷”。
若不出意外,明年腊月常爷的生意便会达到顶峰,富甲云州,到时他也会有抄家灭族之祸。离现在还有一年,陈德仁的性子不会对一个刚认识的少年委以重任。那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早早的便在他手下做事,且做得极为优秀。
“外面冷,大家也都快进来。穆夫人,你这是在想什么?”
刚斗败薛家,薛夫人别提有多痛快,此刻她也恢复了快人快语。
“那是谁?”宜悠指向最后稍矮的少年。
“他啊,你竟没听说过他?也对,你们母女平日也不多说话。那叫薛金,是薛家族长的长孙,自幼算得一手好账。密密麻麻的账本,别人得一点点的拨算筹或是敲算盘,他一页页的看过去,最后便能给出准确数目。
族长觉得他聪慧,花大价钱送他入官学。可惜,除去算术,经史子集他一窍不通。那几年他没少闹笑话,不过听说这几年,他已在薛家账房出头。怎么了,莫非你与他相识?”
宜悠点头又摇头:“相识说不上,只是在云州府衙见过,看着有些面熟罢了。”
跟进来的常逸之问道:“云州府衙?”
“恩,就是陈大人的知州府,出来时,我远远的见他自书房走出来。”
常逸之心里打个突,这薛金曾与他有过交涉,虽然年纪相差大,但两人与经商一道的见解却出奇的相似。他本欲引为忘年交,可如今被稍加提醒,他却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谈话间怎会那般沉稳。还有那巧合的诸多爱好,他喜好逗八哥,薛金也喜欢遛鸟;他爱饮第二壶水的信阳毛尖,他也将第一壶水冲洗紫砂壶……
当时他只顾着高兴,如今想起来,陈常两家同气连枝,这几个月他往京城送过不少书信,定已引得常家警觉。可他行事小心,朝廷所收税赋分文不少,丝毫让人抓不住把柄。若是常家着急,找这么一朋友背后插刀,那……他定会上当!
“常爷这是怎么,竟如穆夫人方才那般愣住。”
在薛夫人的打趣中,四人围坐在一处。薛夫人拿出房契,来时宜悠已与李氏商议好,就要靠近五谷斋的空闲一半。
“芸娘说得可真是巧,你们不知,这绣坊先前便是两家铺面。后来夫君盘下来,拆掉墙堵上门,变成一间。你们瞧此处,白灰颜色深的地方,便是当年堵之处。如今只需中间砌一道墙,再将那门拆开就是。
宜悠坐在旁边,剥一只香蕉递给璐姐儿,璐姐儿接过去:“娘,往后长生他们要住在咱们家?”
“不是,是跟咱们家做邻居,这房子有一半转给长生家。”
“那也差不多,反正这么近。这实在太好了,有长生和穆宇在真好。”
望着闺女雀跃的模样,薛夫人随后坚持要退回一张银票:“芸娘,本来这二百两我也不该要,毕竟铺子是朝廷的,穆夫人一句话你们随便用。”
李氏却推过去:“都是有闺女的,我知道你的不容易。这银两是个璐姐的,你当年的不能拦住孩子的钱。”
璐姐也跳起来:“我不要伯母的银子,真不要。”
这般懂事的孩子更是让李氏动容,眼见两人争执不下,常逸之唇边笑意更浓。他已经确定自己的心意,如今看他相中的女人这般好,他更是越发欢欣。
“我看不如这样,商铺修缮也得用些银钱。薛夫人收下,花点心思重新修下铺子,剩余的也算辛苦钱。”
“还是常爷说得有理,我只会蒸包子卖包子,对其它事真是一窍不通。还是你们有本事,我就当花钱雇你们,可好?”
宜悠也跟着劝,眼见在场五人,除去她和璐姐外竟都乐意,她也不矫情,收过来拍拍胸脯:“你放心,我保证将这铺子装的比常爷五谷斋还要光鲜。”
在常爷的作证下,两家又重新写了契书。一式三份,宜悠揣着一份,准备拿去县衙备案。
**
所有事情终了,常爷看向李氏,而后又转向宜悠。
“敢问穆夫人,穆大人与陈知州之间如何?”
宜悠也为陈家可能到来的报复担心,如今见常爷主动问出,她也松一口气:“常爷说得可是如今云州城里那位陈大人?”
“正是此人。”
“常爷想必也看出来,实不相瞒,两人关系实在不知该如何说。”
常爷放松:“这样便好,你们多少页知常某过往。常某虽不才,但于银钱上还是有几分把握。如今我也有话直说,我欲拜访廖监军,不知穆大人可否代为引荐?”
说到此时常爷也郁闷,他是有钱,赚银子比喝水还简单。可他出身摆在那,大越本身盛行宗族制,各人荣辱生死全由宗族把控,是以一般人都知晓常人对宗族的忠诚。即便他成了替罪羔羊,对常家怀有大仇恨,可旁人却不会相信。毕竟这天下万民,如他这般遭遇,而后忍辱负重者着实不少。
以他将近四十年的看人经验,那边指不定当他是廖家故意打入敌营的一颗棋子,对他多番防备。可他不同于那般忍辱负重者,他们身后有妻儿,他姨娘早死、妻儿皆折于大夫人之手,他无所顾忌,可以肆意妄为。
“常爷有此心,我定会尽力周旋。”
常逸之松一口气,香蕉之事为他打开财路,可自权贵之家出来,他更明白若无足够的势力,过多的财富只会引来杀身之祸。先前他倒是不在乎,如今看着李氏他心渐渐活起来。
前三十多年他压抑着,最后这一半时间,他希望能忠于自己。
宜悠沉吟着,猛然抬头看到常爷的眼神。那神色中,有她从穆然身上看到的东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看得人竟然是李氏!心下震撼,先前的怀疑如填上最后一块的拼图,真相浮出水面。
怪不得自家米面总是最好,还有每次送面,即便绕路常爷也亲自驾车送过来,而后命伙计搬到库房码放好。还有他自五谷斋后成立的五州斋,每次有新鲜东西,总不忘送来一份。
虽然只是半年,但他所做之事着实太多。且他本身相貌堂堂,更是不易被人忽略。原来她先前的猜测不是妄想,出自京城权贵常家的常逸之,真的看上了带着不吉命格且已生两子的李氏。
**
“为什么呢?”
“你这一路上神神叨叨的,究竟在想什么?”
回家路上,母女二人坐在马车中。李氏坐定,看着自上车后就连连点头又摇头的闺女。她时不时看她一眼,嘴中念念有词,整个人如魔怔了般。
“为什么常爷会喜欢上娘?”
“什么?”
这下点头又摇头的变成李氏:“你瞎说什么?”
“女儿没瞎说,娘,你脸红成这样,想必是自己也有察觉。哎呀女儿真笨,日日在家竟是到如今才瞧出来。”
李氏甩过帕子,捂住她的嘴:“没有的事。”
宜悠却是认定的不能再认定,眼见马车到坊口,她干脆随着李氏一道去四合院。今日是两小学刀的日子,四合院里端午、碧桃以及刘妈妈在西边厨房忙活,他们母女直接进了正房。
“娘,女儿没看错,常爷确实对你有意。如若不然,他往常那般殷勤作甚。”
李氏直接推开她:“说你是瞎想,还不快打住。常爷那样貌身家,便是十五六的黄花大姑娘也上赶着嫁他。再说他那般见识,怎么能看得上娘这样的村妇。”
宜悠就知李氏会这般想,就像她与穆然成亲前,李氏曾多番考虑过官商有别。
“我都嫁给穆大哥了,娘嫁一商人又如何。”
“这孩子还真敢想,我这般年纪,就等着长生弱冠娶媳妇,让后帮他照顾孙子。改嫁什么的,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谁会笑你?以常爷的手腕,别家夫人只会羡慕于你。”
李氏闲不住,开始拿起鸡毛掸子在房中洒扫:“闹两句就是了,你虽然成了亲,但我还是你娘,不能没大没小口没遮拦的。”
知母莫若女,李氏若是真生气,哪会跟她说这些话。
“娘,我没闹。远了咱们不说,就说最近,临近年关豆子和精面多稀缺。别家卖包子点心的都断了货,咱家用的这些,不还是常爷从五谷斋截留,直接送到院门口的。”
“那是我早就与他说好。”
“看来娘也清楚,那我也不多说。咱们单说一点,长生如今还未到十岁,怎么都得要一个爹,难不成娘还想与沈福祥破镜重圆。”
李氏停下,以一种晦涩难懂的目光看向她。
宜悠知她是真生气,她再接再励:“娘,过完年咱们便要有铺面,到时赚得钱就要摆到台面上。沈家多数人是好的,但老太太那能不眼红?她倚老卖老,随便闹出点事,或者干脆像今天薛家那般,让长生这个亲孙子回去孝敬她,到时你怎么拦?”
李氏的脸色越来越沉,胸口起伏吐出俩字:“她敢!”
“她真的敢。”
李氏火气哑了。是啊,当年她挺着大肚子,大冬天都能被逼着去结冰的河上洗被子。这样的老太太,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那一直薄薄的和离书,挡不住她心中比火焰还要浓烈的贪婪之心。
“人家有没有那意思,娘还不知道。”
这是软化了?宜悠坐在她边上:“娘当日教我那般多花样,怎么轮到自己就当局者迷。你且想想看,咱们家有什么常爷希图的东西。银子,人家不缺;穆大哥的官位,认识常爷时我可未曾订婚。一个男人,无缘无故的对一个女人好,为的是什么?”
“哎……”
李氏眼睛渐渐亮起来,经历过那一幕幕后,她再也不想与云林村沈家扯上任何关系。
“娘你要是还不确定,等他下次来时,你给他端杯水,瞧瞧他脸色也就明白了。”
“说这些干啥,八字还没一撇呢。”
听她越发松动,宜悠心里越来越有底:“我看只要你愿意,这八字直接就成了。”
李氏被闺女一番话说得,心思越发活动。平心而论,常爷此人条件不仅不差,而是太好。虽然他年岁大,可那般模样说是二十五六也有人信。尽管表面上恪守礼法,可哪个女人不想要个如意郎君,这与年龄和自身经历无关。
前些年她以沈福祥的好脾气来安慰自己,可她也不是瞎子。云林村好男人多得是,沈福祥不算坏,但也着实算不上好。假若常爷真有那等意思,那她会愿意么?
愿意么?愿意吧!可她就怕,这是空欢喜一场。
“娘,你再想想。强扭的瓜不甜,若真是我猜错了,我也可护住你与长生。刚才只是那么一说,如今你放心,沈家那边定不会打扰到咱们。”
李氏心里更是熨帖:“娘也不是那面瓜性子,沈家不足畏惧。到晌饭时辰,你快些回去。虽然然哥儿说他做饭,可你也不能当真做那甩手掌柜。”
“知道啦。”
涂涂舌头,宜悠踏出房门。望着仍如少女般活泼的闺女,李氏欢欣的同时又有担忧。人都是会变的,就像她一年前也没预料到自己如今会这般舒坦。变化的好坏无人能预测,她得再加把劲,做闺女背后坚强的后盾,而不是一直靠她支撑。
**
宜悠回到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晴朗。
踏进正房时,穆然正端上最后一道菜,腰粗的瓷盆中放着一整只老母鸡。母鸡周围汤呈乳白色,不见丝毫油腻。随着他走进,汤的香味传入鼻尖,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买不到乌鸡,我用这老母鸡炖的。”
原来是章氏给的方子,一颗晴朗的心暖洋洋的,宜悠凑上前,踮起脚在他脸上蹭了蹭。
穆然享受的眯眼,见四下无人,凑过来要她再亲一口。
“闪开,我去叫穆宇吃饭,等会有好事要说。”
因着院中只有端阳一个下人,穆然也没那么多架子,便直接让他上桌。端阳也乖觉,给每个人盛好汤,坐在下面尽量安静的用着饭。
宜悠舀一口汤,入口香滑,她享受的眯眯眼。咽下去后她放下碗,聊家常般的说道:“刚才去绣坊看到常爷,他有意交好廖将军。”
“哦,当真?”
“确实如此,他想托你见廖监军一面。”
宜悠信任的人,穆然自是平白多一份新任。想到那赚钱如流水的五州斋,他痛快的答应下来:“明日你我要往云州贺岁,我自会与廖兄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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