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狼群

第78章


适应城市跑动的车在高寒和缺氧情况下,不是半天打不着火就是开着开着在暗冰的路面上打着旋儿熄火趴窝,非常危险。开不动,又不能丢下车步行,原本便利的交通工具变成了最大的累赘,出行举步维艰。在笔直荒凉的公路上一旦出状况,即使等上半天也不见得能有一辆车出现,出现了也不一定能帮忙。两个人冻得头脑麻木,瑟缩在车里避风。矿泉水冻成了冰坨子,在怀里暖上半天才能勉强喝上一口。
由于早就过了旅游旺季,少有游客,若尔盖的冬天显得冷冷清清,县城多数的店铺都关张歇业,远离县城的草原就更看不到人了。我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挨到了县城,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杀牛人,买到一只几十斤重的粗壮牛腿,还采购了一麻袋土豆、一麻袋萝卜,又买光了一个小店里的所有方便面、肉干和压缩饼干。我们欢天喜地地带着口粮回獒场。
与格林从小一起长大的藏獒伙伴中,黑虎、皇帝、小不点早已被卖掉,剩下的三只藏獒里,风雪和红眼睛怀孕了。养獒人怕母獒动了胎气,特意修了带暖气的产房把她们关起来静心养胎,再不让出外活动。要知道如果能生下两窝品相好的藏獒,那就是不小的收入。唯一剩下能陪伴格林的就只有森格了。
森格作为獒场的种狗,常常被工人牵出去跟千里迢迢送来的母藏獒配种。每当森格被冰冷的铁链拽拉着消失在铁门后,格林就焦急地绕着栅栏来回转,朝着渐渐关闭的铁门“黄!花!嗷——”地猛叫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一个个离开,这在格林心中形成了一种畏惧,他总担心自己这最后一个兄弟也像黑虎和皇帝那样从他的生活中永远消失。当再也听不到森格任何回音以后,格林失落地走到母獒“风雪”的产房外,嗅闻门缝里那深重而寂寞的鼻息声。之后他默默地趴在门前的雪窝子里,直到鼻尖上身上都落满雪花,直到冰雪再次消融,空空的场子里除了寂寞什么也没有。我们隔着窗子看着这一切摇头叹息,却也毫无办法。
我和亦风商量了一下,獒场的食物也不多了,狼的食量太大,与其坐等挨饿,还不如带着格林再闯狼山。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亦风:第一,从季节来看,春夏季是狼分居带崽的季节,各家狼护崽和地盘观念特别重,不会接纳陌生成员。唯独冬季是狼群集结的时候,这个时候狼群的宽容度最大。他们需要新生力量的加入,依靠集体合作猎食越冬。冬季入群,也最能历练狩猎本领。
第二,从年龄来看,格林现在八个多月大,半大小狼不会跟大狼竞争地位,狼群乐于接受这种既能参与猎食又懂臣服的成员。一旦格林性成熟了,大公狼都会排斥他。如果错过这个最佳入群年龄,格林很可能成为一匹孤狼,而孤狼很难生存半年以上。
第三,从食物来看,夏季是食草动物的季节,看似“食物”多,但这些“食物”却是一年中最具活力的时候,难以捕捉。并且夏季里熊和猛禽等肉食竞争者也多,腐肉难寻,孤狼反而容易挨饿。唯有冬季才是狼的季节,竞争者少,冻死的牲畜又为狼提供了很多唾手可得的食物,无论集体打围也好,寻找腐肉也罢,狼群的力量肯定比我们强。
第四,从生活习性来说,狼是喜欢群居的动物,而格林所有的伙伴都没有了,他急需找到属于自己的种群,不能再在狗群和人群中迷失身份了。
第五,从外界干扰来看,春夏秋都是若尔盖的旅游旺季,人太多太杂了,人类活动对野生动物的干扰是复杂而不可预知的。格林不懂怕人,万一他接近游客,后果将会如何?
亦风表情凝重地听完我的分析,点头道:“是这样,如果错过这个冬季,格林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孤狼游走荒原,饿死!冻死!被人打死!要么被我们带回城市,囚禁笼中,生不如死。总之,这一辈子就毁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又神秘地笑着:“我再给你补充一个第六吧。你不是说公狼一年就可以性成熟吗?这个,女朋友……可以有了,这家伙前两天抱我腿来着。”
我脸一红:“该不是受森格的影响吧,这段时间藏獒不是老在配种么,可能那气味对他也是种刺激吧。”
亦风笑得更神秘了,套着我耳朵悄悄说:“我看过了,还没长熟呢,欠点儿火候。”
“讨厌!”我通红着脸一把推开亦风。
我们估计了一下亦风车里剩余的汽油,决定先到扎西的牧场,我们需要找扎西买羊,更需要向扎西这位原生牧民多学些草原生存技能。成败就在这个冬季,再苦再冷再险,为了格林重返狼群,咱们再闯狼山!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收拾好的行装放到车里。我又想起一样东西,从房后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狗粮袋子硬塞进了后备箱。亦风问我里面装的什么,我不说。
森格被拴在了中场院的墙柱子边。我拿出链子轻轻套在格林脖子上。格林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和森格,似乎瞬间感觉到这次离别将不再回来了,他猛然挣脱链子跑回森格面前,从小相伴的一对兄弟默然无语,相互碰了碰鼻子……我走近他俩,喉咙像噎了钢钉一样疼痛。我慢慢跪下来,一手搂过格林,一手抱着已长得像雄狮般的森格,把他们并在一块儿,用额头顶着他俩的鼻头轻轻摩挲——人、狼、獒今天能够头鼻相抵,今后却会走向不同的命运,狼也许会回归荒野,生死难料;我或许会回到城市,坠入纷忙;森格的未来又将如何?我闭上眼睛喃喃地说:“这可能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抱在一起了吧……森格,我的憨大个儿,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一定记得我还欠你一块儿巧克力……”
产房的门缝里传来深重的鼻息和呜咽声,风雪和红眼睛关在产房里,她们和格林连最后告别也不能够了。我知道每年獒场都会处理掉一些品相不好的小藏獒,不知风雪和红眼睛的孩子们能有几个幸存得下来。我想起了河边的领地狗,我隐约明白了为什么白脸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组织狗群围咬獒场的人——几个月前,白脸也将为犬父,当他目睹同类幼崽被抛尸河边时,那种悲愤可想而知。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拴上铁链拽了拽格林:“走吧……”格林一步三回头地跟我出了场门。森格形只影单留在了中场院里,飘飞的雪片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形,寒风中传来森格挣扎铁链的哗哗声和他婴儿般细弱的哀鸣……
狼和藏獒本来是草原文化中最经典的部分,在原始游牧时代,狼、獒、人相生相克,相依相伴,狼保护草原,獒保护牧民和羊群。狼和藏獒本是同根生,这对传说中的战神,短短几十年后却各自走向了不同的命运:狼的悲剧是被人恨,灭种剿杀!藏獒的悲剧是被人爱,机器零件一样地生产囚禁!人类的恨和爱都演化成了一场灾难!我们能做什么?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一匹狼的生命?一只獒的遭遇?还是一种草原传统的消亡……
狼杀绝了,獒被囚了,人啊,还要怎么做?
……
我们终于到了扎西的牧场,扎西和老阿妈见到雪中来客非常高兴,连忙拴起狗来,远远地走出帐篷迎接,牧民淳朴的热情让凝在我们心中的寒冰渐渐融解开来。
扎西看到蹦跳下车的格林惊喜得眉开眼笑:“嗬!格林长这么大了!”扎西赶紧拿出一大块羊脖子举得高高地冲格林喊:“这次可不许抢哦!”不抢才怪!格林腾空一跃扑倒扎西,抢过羊脖子来,叼得远远地大快朵颐。扎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满身雪花大笑着:“他还是这德行!”
我笑着声明:“至少这次没踩到你嘴里。”
扎西哈哈大笑起来,亦风一路阴云密布的面容也浮出了淡淡笑意,快乐真的是最富有感染力的东西。扎西和初次见面的亦风握着手,盛情邀请我们进帐,又抱出一大罐青稞酒,一定要跟亦风喝上几碗。阿妈把酥油茶、糖、油饼、血肠、羊排摆了一桌子。扎西的妻子依旧羞涩少语。只是不见小次仁,一打听才知道他去城里读书了。
我们围着火炉喝着酒,吃着血肠,身上渐渐暖和起来。扎西问起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们才舒展的眉毛不禁又凝成了一团,对扎西说起了格林的事情。
扎西看向帐篷外。格林吃完羊脖子,正在雪地上陶醉地擦嘴。扎西说:“把他放到我的草场去吧,我不会打他。牛羊我多的是。”
我和亦风很感动,但却摇摇头:“总不能因为你善良,就指着你的牛羊吃吧。”
“那有什么啊!”扎西的脸被青稞酒熏得黑里透红,“就这么定了,留下!过不了冬的弱羔子病羊老羊都给格林。”说罢硬是倒酒,一桌人喝了个痛快。
次日清晨,我钻出帐篷,就看见格林绕着羊群优哉游哉地散步,那闲散神态就像一个退休的老大爷在视察他的菜园子。我远远地叫他一声,他淡淡地回头瞄了一眼也不理会我。清早出来吃草的羊当然不喜欢一只狼在旁边看他们野餐,几只大公羊摆好架势拿犄角对着他:“够胆放马过来!给你点颜色瞧瞧!”格林也并不靠近,只要羊一发威,他就夹着尾巴知趣地退到一边,俨然一只牧羊犬般趴在草丛里打着哈欠。羊群吃着草开始走动了,格林也慢悠悠地站起来,伸个懒腰远远跟着,再选一处草丛趴下休息,半眯着眼睛看羊。起初一些羊吃着草还时不时警惕地抬头看格林一眼,后来看格林一直无所事事地趴在雪地上晒着冬日暖阳,羊也就渐渐习惯了格林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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