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岁月

第67章


本来就可怜的伙食费,是要养活自己和瑶瑶的呀,弈凯对父亲也来个宁死不屈,父子俩让香茗把嘴皮磨破,心都操碎了。
远在农村插队的儿女,更是香茗心里永远的牵挂。香茗忍着胃痛,缝制邮寄的一个个小包衷,她要给孩子们寄一点改善伙食的东西。每次寄炒面,家里都要花掉一个月的油票定量,自己烧菜都没了油水,清汤寡淡地度日。自己省吃俭用,有一点好吃的,光想着孩子和丈夫了。柏香茗很坦然,走过战争风云的她,正如苏眼镜的评价:除了个性中的硬度,还有更了不起的韧性,对现在的艰辛与苦难,她都不在乎。她为了这个家,还得想方设法弄一点钱,找人给丈夫彻底治治病。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找北京的夏天庚,尽快让志豪恢复工作,事实上她知道他的病根在哪里,只要让他做事,他的病准能好。
此时的老夏,刚刚出来工作。他也在找机会联系老战友。
一天,邹大伦路过学校顺路看望香茗,送一点茶砖和苏打饼干,另外送了民间药方给志豪治疗神经性耳聋。说起了志豪,香茗笑了笑,说只要给他军工任务做,他保证生龙活虎了。她指着茶叶说,就好比这中国茶,不管怎么压缩烘烤,只要遇上了开水,立即舒展释放,汤色芳香。
大伦诧异地问她,“我上班常看见志豪,他在那路口交换像章。”香茗叹气说:“回来干不了啥。本来他就是病号一个,这可好,一根筋,又迷上收藏毛主席像章了。”
大伦对京剧的未来充满了悲观,没想到志豪对前途也如此茫然。志豪为自己的心灵世界找到了一个足以外化的“物”的寄托,他迷恋上了新收藏,远远比当年在战场上找“八大件”更疯魔!
每天,志豪用放大镜研究像章的质地和工艺,一边看一边嘟嘟嚷嚷地评价这个工艺加工不错,那个艺术眼光低劣,用的是什么铝?看着满世界的红彤彤的铝制像章,他无可奈何而又痛心地说,“还是军队财大气粗,海陆空三军制造的像章美轮美奂。各个军兵种展开竞赛,像章上有飞机、大炮、火箭、导弹、潜艇,一目了然,带有兵种符号。国防工业系统,有的是铝材、高级工程师和技术员,外带精密仪器、上千人的熟练工种,中国造军舰的材料,造飞机的材料都干了这个,能不是一流的嘛!”
香茗在他身边翻看着一沓写好地址的信封,发现一个惊人之举,各驻京办事处、驻沪办事处……中国一切生产毛主席像章的地方。他都写过信去!志豪说,“搜遍天下,五湖四海的像章,我都要!”香茗说:“你又魔怔了?还要收藏多少像章?”
志豪告诉她,“我收藏别的东西,马上有人给我往上面汇报,说我玩物丧志。我收藏的是毛主席像章,是最革命的行为,看他们还怎么说?你看我写信的结尾必是:致以无产阶级的革命敬礼!落款:一个老党员。内容千篇一律:索要像章!一枚八分钱的邮票必能够换来几枚像章,物有所值。”
志豪的信寄走之后,基本上是有求必应。适逢七一、八一、十一活动、西南铁路施工通车、大型水电站落成典礼、毛主席诞辰纪念日等等,源源不断的新像章便问世了。他简直就是一个收藏像章文化的专家!
香茗看着丈夫真不明白了,一身傲骨的他,如今写信求讨像章,哪个门槛儿都敢闯,也不清高了,现在一点不怕失去尊严,对谁都敢张口讨。
志豪的固执近乎偏执,世人无人能改变。他深刻的焦虑与锥心之痛也无人能理解。香茗知道,假如没有安放一颗心的寄托,他早晚是要疯了。
一天,志豪正用自制民间土方“白酒泡辣椒”往自己红肿的手背上涂抹。突然,有人咣当推门而入,进门便喊:“老首长!您好啊,看了老首长你的信,我心里放下了大石头,有信就说明你放出来了,没事了!”老张正说着,志豪一下就碰倒了中药碗。老张抱着首长,大呼小叫,让志豪心里发烫,鼻子眼睛都发酸。当年的小张也老了。佝偻着腰的老张拿出整整一大包像章说:“老首长,您看我被啥压弯了腰?我给你送来的宝贝!”志豪捧着,乐得合不上嘴。老张接着说:“公费出差,屁大点事半个时辰就办完了。除了逛逛大城市,就是专程送像章,看看您。我想您了,也想干儿子了。您可别说我偏心啊,这个,专门给我的小进军留的!”
志豪手执放大镜,仔细端详像章,至于老张说的什么,他耳聋并没认真听,当他朦朦胧胧听到老张提的弈凯,便赌气地说:“你别提那臭小子,他让我心烦!”
老张一时摸不着头脑,张着大嘴,瞪着两眼,莫名其妙地看看志豪,又看看香茗,愣住了。香茗赶快打圆场,招呼老张坐下喝茶,有意地岔开话题,询问起在京和外地的老战友们的近况。
当香茗送老张出家门的路上,发愁地跟他说了很多烦心事。老张叹气说,“志豪他好像魔怔了一样,他心里不好受呀。”
香茗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老张出面去北京找人,跑跑路子,让志豪回到岗位工作。香茗叹道:“心如先生说过,人啊,勿仇小人,勿媚君子。乱世当中,咱不希容达,也不畏权势,可为了能实现目标,该求人就得求人。求人让志豪回到岗位上去。我是走不开,造反派看得紧,麻烦你一定跑一趟北京,把我的材料递上去。”老张揣起材料,如同当年领受任务一般严肃地敬了个礼:“是!放心吧。我就是丢了命,也不会误事!”
上北京之前,老张找到了宣传队里演样板戏的弈凯,紧接着去看望了邹大伦。雪凌病病歪歪,衣衫凌乱地拽着老张絮叨,自己的徒弟都当台柱了,以及自己当年的风光往事。雪凌继续自顾自说着:“出状元三年一科,出名角十年不准!我何止是苦熬了十年呢?演铁梅的那丫头是我徒弟,我说:曲唱千遍声自滑,戏演千遍意不真,她还生气,说我反对样板戏……”
大伦无奈只能招呼儿子快扶她去休息。雪凌扭着身子不走,被儿子强行把她拽进去。大伦叹道:“剧团不用我,我能想开了,可雪凌她受不了。”老张问:“你这么难,听说你还在资助心如先生?”邹大伦笑笑说:“没啥,应该的。不值一提。我是看香茗她一家人更难。上有老,下有小,全靠她一个人撑着。”
5
科技的落后,让志豪和老金这一群军工人士尤为痛心。他们常常聚集在一个书店,名为买书看书,实为研讨问题。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都送到那里去了。除了买技术书籍,志豪买古籍书的癖好也改不了,家里的生活让香茗捉襟见肘。
月末的晚上,香茗往一个个小罐子里扔零钱,记流水账。志豪也在一旁记账:清末武吕刻的《国语》《国策》,点石斋影印的《佩文韵府》10本5元;上海中央书店襟霞阁本的《袁中郎全集》20元。香茗听到他算账,说:“志豪,你别瞎买了,花钱太多了。你见好书就买,从不多眨巴一下眼睛。”志豪眼一横道,“不工作,不读书,我活着干吗?”
冬日的一个中午,志豪透过窗户,看见马路上停着两辆黑色伏尔加。车上下来了一位红帽徽红领章的解放军军官,似乎是军管会的。
几声有力的敲门声之后,志豪开门:“你们找谁?”门口的战士毕恭毕敬道:“我们首长看你来了!”志豪见夏天庚挥手而来。夏天庚那三七开小分头变成了大背头,发福的身体把这绿军装撑圆了。
夏天庚爽朗地说,“我夏天庚特地来感谢你们夫妻的。”他指自己的军衣,“感谢你们的证明,我夏天庚才能出来工作!”接着,夏天庚把外调人员搞政审的过程说了一遍。“他们还真让我脱裤子,给他们看屁股上的伤疤呢!你们的证词至关重要。”说笑了一番,夏天庚言归正传,说,“我这次来,有重要会议,今晚上这个宴会很重要,你跟着我走。”于是,不由分说,老夏拉着志豪坐着那辆伏尔加,在众人瞩目中驶出了院门。
宴会是在延安饭店举行的。席间,夏天庚对志豪介绍了当地驻军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别错过机会呀!”夏天庚低声道,“拉拉关系,对你的解放有好处的。跟着我,多多喝酒,多多微笑,听见没?”志豪不悦道:“我是千面人呀?”夏天庚拽着他,逼迫道:“你听我的给我面带微笑。听到没?笑,笑!”
饭桌上,最活跃的人物莫过于夏天庚,他端酒杯,逢人便说:“这位是苑志豪,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牢不可破,当年打仗,他可是传奇人物!是个好同志啊!各位,多多关照呀,喝酒,干了!”苑志豪从各位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矜持和距离。志豪清楚老夏的用心,可他有些落落寡合,整个宴会没说一句话。
夏天庚俯身在他耳边:“我说志豪,你倒是说话呀?这一晚上你的舌头掉到肚子里去了?”志豪道:“我只带来了一张嘴,就是一个吃货。我没攀附什么人的欲望!”夏天庚微醉道:“咱不是攀附,咱总得随和一点吧?在人屋檐下呀,何况你出来工作,靠人家高抬贵手呢。”志豪冷冷地说:“我就是跟你改善伙食而已。这里的菜肴,以一个美食家水准来评价,很一般。”夏天庚被他气得直翻白眼。
晚餐结束后,不一会儿,夏天庚的秘书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首长,去空四军一个招待所,都安排好了。”夏天庚起身。秘书瞥了志豪一下,“首长,我看,空四军那儿显然是不适宜带着‘地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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