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与哲学家

第53章


创新的吸引力有一个积极的方面,这就是发现根本真理、探索精神的深刻本质和世界之美的合理欲望。但就绝对意义而言,永远常“新”的创新,这就是当前时刻的新鲜,就是既不激活过去又不想像将来的清楚意识的新鲜。
创新兴趣的消极方面,就是徒劳而令人失望地不惜一切追求变化。对于“新”、对于“异”的热衷常常反映出一种内在的贫困。由于不能在我们自身找到幸福,我们便绝望地到外部,在越来越奇异的各种对象、各种经验、各种思想方法或行为方法中寻找它。总之,人们由于在幸福根本不在的地方寻找幸福而远离幸福。这样做可能遇到的危险就是彻底丧失他的踪迹。从最平庸的层面上说,“创新欲”(soif de nouveaute)产生于对于多余事物的热爱,它侵蚀心灵并危害心灵的安宁。人们增加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学会去消灭需要。
如果佛陀和那些跟从他的人中的许多人都真正达到了最终认识,我们还能希望有什么比这更好更“新”的东西呢?毛虫的创新就是蝴蝶。每个存在者的目的,就是开发他自身所具有的这种完善的潜能。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利用那些已经走完了道路的人的经验。这个经验比无数新思想的发明要珍贵得多。
让—弗朗索瓦——对,但无论如何,有一个反证,一个对立。在西方文明中,人们注意到实际上存在两种倾向。一方面,人们看到有相当一些思想家想要提出一种智慧,以使每个个体,不论在什么时刻,都能够为自己建立一种可接受的生活形式,这通常要靠一种对激情、嫉妒和狂妄自大这些我们的哲人们也进行斗争的缺陷的超脱而实现。同时,人们注意到这种确信,即幸福——不是绝对的幸福,应该说,是指相对于过去而言的幸福——的道路,是在人类命运总体改善的一个连贯或不连贯的过程之中,而这种改善又是取决于在科学技术领域和法律、人权及政治制度领域里的众多革新。我们不停地参加这些革新。我们今天生活在一片计算机的海洋里,计算机规定着所有个体的私人生活和所有社会的集体生活的几乎每个行为,这种事情在三十年前是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而这一切就是由于技术。这是最明显的表现。
而在其他的领域里,尤其是在政治的领域里,如社会的改造,根据数量越来越多的个体的需要而进行的社会组织的调整,西方人也认为实际上就是一些由时间发展决定的目标和过程。我们以文化为例。人们认为惟一真正的艺术家是那创造出新作品的人。一想到复制中世纪的作品,人们就会嘲笑,因为存在着许多用于这个目的的复制技术。但这还不是全部。五十年来,尤其是在发达国家里,诞生了一些政策,以使数量日益增多的个体享受到文学、艺术、音乐的快乐。而这一切在过去是为相当狭小的一群人保留的。我想起在我青年时代的那些年里,参观博物馆或看展览是什么情况。那时人们要有多大地方就有多大地方,想什么时间进门就什么时间进门,从来也不会为了看画而遭受人群的拥挤。而今天,有时就必须排几小时的队,因为对展览感兴趣的爱好者非常多。在巴黎或是纽约,人们甚至已经有了预定座位或门票权的习惯,就像为了看戏一样。所以,文化一方面是一种永久的革命,另一方面又必须向日益增多的个人伸展,这种想法就是西方态度的非常强烈的特征。暂时性的物质被利用来实现种种进步,同时数量日益增多的个体参加到这种普遍的改善之中。换句话说,幸福是在时间之中而不是在时间之外。
马蒂厄——时间之中的幸福,这就是“菩萨愿”,即要努力使所有的存在者都最终从痛苦和无知中解脱出来的愿。菩萨不会丧失勇气,不会放弃他对所有的存在者感到的责任,一定要使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投身于认识的道路并达到觉醒。另一方面,佛教完全赞同在人类的各个不同时期,从古代社会一直到更为倾向于唯物主义的现代社会,存在着各种特定的教育。根据这些社会之倾向于精神价值的程度,这些教育的某些方面得到或多或少的利用。然而,觉醒的本质,也就是精神认识的本质,则一直是处在时间之外的。精神完善的本质怎么会改变呢?
另外,“创新”的概念,即出于不要复制过去的忧虑而不断进行发明的欲望,在我看来是人们对“个性”、对不顾一切地想要以新奇方式自我表现的个体性给予的重视的恶性发展。如果人们恰恰是努力消除对这个全能自我的眷恋,这种对新奇性的追逐就显得至少是表面化的。那种诸如一个艺术家永远必须努力放任其想像力的想法,显然不属于一种传统艺术,不属于一种作为沉思或反思的载体的神圣艺术。西方艺术常常竭力要创造一个想像的世界,而神圣艺术则是帮助人们进入到现实的本质中去。西方艺术以激发起情感为目的,而神圣艺术则是要使情感平静。神圣的舞蹈、绘画和音乐是要在形状与声音的世界里,建立一种与精神智慧的一致。这些艺术的目的是以它们的象征性外表将我们与一种认识或精神实践连接在一起。传统艺术家将他的所有技能都用来为他的艺术的质量服务,但他不会为了发明一些全新的符号或形式而放纵自己的想像力。
让—弗朗索瓦——这里显然是一种与西方艺术观念,特别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艺术观念完全对立的艺术观念。
马蒂厄——尽管如此,这个艺术并没有被冻结在过去。精神师傅们不断地用从他们自己的沉思经验中获得的新因素来丰富它。在西藏存在着神圣艺术的一些辉煌的表现形式;艺术家们在其中贡献了很多的心力与才能,但他们的个性完全消失在作品的背后。西藏绘画因此本质上都是不具名的。艺术还是寺院团体与世俗团体间的一种交换形式。一年中有多次,和尚们在寺院前的广场上跳一些非常美好的舞蹈,这些舞蹈都是与内心沉思的各个不同阶段相对应的。当地的民众从来也不会错过这类节庆。艺术在西藏还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所有的家庭里,因为每个家庭都向画家和雕塑家请求圣像、曼茶罗和佛像。人民根本没有与艺术相脱离,但一个听任自己对传统进行胡乱想像的艺术家是不会有大成就的。在西方,当一些艺术家画一些全蓝色的面,而由于这些艺术家有“个性”,人们对他们的画极为赞赏,将它们展出在博物馆里时,我想惟一的问题就是,竟没有人喊“国王是光着身子的”!
最近我在一份周报上读到马赛的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了一位艺术家的作品,这些作品就是三十来件被偷来的东西,并且还正式贴上标签表明来历。最后,“艺术家”被逮捕,博物馆被以窝赃罪追究。我曾有多次机会与一些西藏人一起参观博物馆。他们欣赏那些显示出高度技巧的古代绘画,这类技巧常常是要靠多年的努力才可获得的。然而,某些艺术品的容易程度,例如展示一些被压坏的物品,一些被以不寻常的方式布置或包装的普通物品,则使他们想到了西藏精神师傅们与现在讲授精神性的那些人之间的区别。西藏精神师傅是根据一种通过多年的思考与沉思而获得的经验进行讲授,而后一类人根本没有深刻的经验,他们的谈话更像是喋喋不休的废话,而不像是对一种真正认识的表达。
不追求创新并不就是不灵活,不准备面对各种各样的新形势。其实,由于在精神中保存着那些根本的真理,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准备充分地面对世界和社会的变化。首先不可缺少的是要认识到这些真理,深入探究它们,在内心使它们成为现实,“实现”它们。如果我们忽视了这个步骤,想要不顾一切地发明什么新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总之,我认为,与对创新的追求正相反,精神生活使我们能够重新发现我们已经丧失了兴趣的朴素天真。使我们能够通过避免殚精竭虑地获取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而简化我们的生存,通过避免不断地反复思考过去和想像将来,而简化我们的精神。
让—弗朗索瓦——我相信不必做佛教徒,就能提出这类见解。西方有许多人,包括那些非常注意艺术发展甚至是艺术创造的最新情况的人,也知道西方艺术的一个重要表象就在于这是一种欺骗公众和迷惑幼稚者的艺术!但幸好这不是它的惟一表象。真正的发明占优势。如果我坚持要强调这种在西方如此深刻的倾向,这就是西方生活中那些本应该表现得最不受这种改变欲侵袭的领域也向它屈服。例如,宗教在原则上是与教条连接在一起的。一种启示宗教是与一种确切的教条连接在一起的,因此我们可以设想,这种宗教的信徒们实践这种宗教,是因为它提供了一种不变的要素,这要素表达一个永恒性,即超自然力的、彼世的、神性的永恒性。因而,人类意识的历史的这个侧面,正常地说,应当是不受变化与革新的命令支配的,因为变化和革新乃是世界和时间背景中各种活动的特征。然而,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以大主教为例。我是超脱地谈论天主教的,因为我不是个信奉宗教者。天主教会不断地受到一些现代主义者的攻击,他们对它说:“你没有足够地更新自己!我们需要一些改革派神学家!教会应该使自己与时代相融合!”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会考虑,宗教有什么用?宗教确切地说是人类意识的一个属性,它使这种意识免受时代发展的变化和自我更新的必要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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