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冷雾

第8章


我这口刀名叫‘昃阳’,为了得到它,我打过三次架,最后一次几乎把性命送掉。但那个时候我连想都没想就把它给当掉,因为那时我的脑子里只有酒,因为我以后再也不想用刀了。
  “第二天,我仍去喝酒,但那时我已身无分文,刀也当了,只好赊酒喝。到后来赊不到了我就抢,几个伙计冲上前来,把我摁在地下狠狠地揍了一顿,我没有反抗,任由鲜血从我的额头、嘴角流出,流淌在地上,一直到我昏死过去……后来是师兄赶来救了我,替我付清了酒帐,还替我赎回了昃阳刀。师兄家境殷富,出手阔绰,市集上的人都很卖他面子,就算有十个我这样不成器的师弟也料理得了。师父说得对,我是个连酒钱都付不起的穷光蛋,师妹倘若嫁给我,从此闯荡江湖,出生入死,又有什么好?
  “第三天,就是师兄和师妹成亲的日子。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师妹换上新娘的衣裳,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们行礼,心中没有喜悦,也感觉不到痛苦,因为我也行将不久于人世。那一天之中,不知有多少次我都想抽出昃阳刀结果自己的性命。但每次手指碰到刀把,却总想看师妹一眼、再看一眼、最后看一眼,没想到这一眼却救了我的命。那天,师妹一直神色郁郁,偶然微现笑靥,也是转瞬即逝,与其他新妇既羞涩又欢喜的神情全然不同。我对师妹情之所钟,她的一颦一笑自然全都瞧在眼里。那时我就有些心旌摇动,一时不便就死,总想找个机会问个明白,哪知那一天又是开面又是拜堂,师妹竟无闲暇与我说上片语只言。第二天,她就与师兄匆匆拜别师父,回转临海老家去了。
  “那三天,我是神志昏愦,心中更加寂如冰雪,种种颠倒谬乱之状,几不能形诸楮墨。师妹离谷之后,我却霍然如梦醒,心中渐渐地没有了求死的念头,只去了与师妹小时常常游眺之地,将我们那时一起玩过的小木马、小布偶,与她做了给我的荷包、香囊等物一起埋入一块高约两丈,寸草不生,光滑如镜的巨石下面。那把昃阳刀,是师兄花银子赎回来的,我不想再用,就一同埋入石下。我在石前痛哭一场,回谷后就想辞别师父独闯江湖,兴许还能再见到师妹也未可知。
  “回谷之后才发现师父当真病了。我急忙前去探望,只见师父躺在床上,面容枯黄,双颊却晕红似火,发鬓蓬蓬如枯菅一般。我以为师父是昨日饮酒太多,夜晚偶感风寒之故,连忙延医煎药、殷勤服侍,谁知师父的病仍是一日重似一日。我请遍了附近州县的大小名医,都说不知是什么缘故,如此挨了半个月,他就去世了。师父是盖世奇侠,内功更是深不可测,怎么会突然一病不起?我曾经仔细查察蓬壶居内外一应物事,和师父的饮食汤药,一无异处。师父死去之时肌肤白皙、苍鬓乌发,也不是中毒的症状,究竟为何,实是难以索解。
  “安葬好师父后,我就离开了愚公谷,二十年来在江湖上累有奇遇。几年前,我在青州曾一日救三人。清晨时救了翠微山庄骆老掌门的独子,午时是他的爱妾,晚间则力助他打退强敌。骆老庄主不得已,只好将他独步天下的轻功绝技‘月赶流星’赠于我。嘿嘿,可就算是把武功练到最强又怎样?手握着别人的生杀大权,但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天真正快活过。唉,我心既已虚枵,还有何物能够弥补?武功练得愈高,心中却愈加寂寞苦闷,反倒不如一个荷锄的农人、治铁的工匠,一天之中总能和心爱的人儿说上几句话……”
  ……
  林孤桐的故事讲完了,叶枫也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林孤桐行了个礼,说道:“师叔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过往弟子十分无礼,请师叔恕罪。”林孤桐捋须微笑道:“那你现在想通了没有?”叶枫道:“是的,请师叔教我刀法,我一定用心习练,光大本门。”
  林孤桐连连点头道:“好,好!”脸上神情依旧悒郁,却难掩一丝兴奋之情,在狭小的牢房走了几个来回后,说道:“我与你师同门学艺,不过师兄未能练成柴刀刀法,便苦心孤诣,将每一路加上几个变化,凑成四十八式括苍刀法,招式繁复,看起来倒是颇为可观,不过这种刀法只能用来对付寻常武师,要是与练家子放对,那么胜败之数,未易逆料,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就有丧身殒命之祸。柴刀刀法在世上流传已有两百余年,我不能眼看着它与老夫枯骨同朽,致使一套神妙武功在我手中断绝,因此才将它传授于你,这一点你须得明了。”叶枫点头称是,林孤桐仰面向天,心中暗暗说道:“还有一样,师妹,你现在猝遇大难、伶仃无依,恐有一些邪魔外道将要不利于你,有枫儿在你身边,我才放心。”
  林孤桐这番心事自然不能说给叶枫听,他收敛了心神,继续说道:“你要知道,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实的,越是贵重有用。柴刀十二路,每一路都是刚劲非凡、简单平实,但正因为这样,它也是破绽最少的刀法。你想想,如果一路刀法绵密狠辣、绝无破绽,你又如何来破解它?但一旦把它拆开,加上一些虚招和小巧的花招,它就有了破绽,使动之时,往往进退失机,刀法漫而击不中,就是因为过份拘执于这些虚招和小巧的花招,被对方看到招式中的破绽,就其弱面猛攻,实招就无法施展。只有真正的高手,才知道如何‘避实就虚’,因为敌我的虚实,一瞬间即可转换,见实变虚,也可以见虚变实,全然是实则是虚,虚到极处则移实……”
  叶枫心不旁骛、凝神静听,不敢有丝毫怠忽。林孤桐所说的既是柴刀刀法的精义所在,也有各种刀法的细致分别,就如同在叶枫眼前开启了一扇大门。叶枫越听越是惊喜逾恒,似乎每一句话都打开了他心中的一个结,宛如久在梦中,霍然而醒一般。每听到精微奥妙处,就禁不住逸兴遄飞,心中畅遂无比,几乎就想手舞足蹈一番。
  林孤桐把柴刀刀法的精义反复地解释了几遍,直到叶枫牢牢记住,这时已过了两三个时辰。叶枫默念几遍,又向林孤桐请教柴刀刀法中护身伤敌诸般精妙变招,林孤桐说道:“柴刀十二路,自然就有十二招,第一招叫只砍中间、第二招跟住不放、第三招乘机抓住、第四招没头没尾、第五招指东打西、第六招撞进怀里、第七招骑了上去……”一招一招说下去,一连说了十二招。叶枫开始时脸现诧色,到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问道:“师叔,为什么要起这么古怪的名字?”
  林孤桐正色道:“柴刀刀法在世上流传已有两百多年,传说是前朝一位异人所创,他家境贫寒,以打柴为生,是位樵夫。这位樵夫天生神力,又多采食山中灵芝、三七等珍贵药材,时日一久,竟然由外而内,另辟蹊径,不知不觉练成了一身深厚内力。山中多虎狼,樵夫为了活命求生,手持柴刀与之相斗,十余年间,死在他柴刀之下的野兽猛禽不计其数。有一天,他登上最高的山峰,看到远处冈峦起伏、苍山如屏,心中若有所悟,当即就在崖上结木为庐,苦思三年,终于以武学中自真归璞的至理,创出了一十二路柴刀刀法。从此芒鞋竹笠,四处仗侠尚义,传下了这一套神奇的刀法。这位樵夫大字不识一个,自然想不出‘仙鹤梳翎’、‘大鹏展翅’这般文绉绉的东西,但他的传人中却不乏武功文事无所不通者,代师拟了每招一十六字的口诀,以便后来者参详领悟。为了纪念这位樵夫结庐三年,卧月眠霜的事迹,就将招式名称原原本本地传了下来。你看只有寥寥数字,却是本招精义所在,你要好生领悟才是。”
  叶枫点头称是,遥想前辈耆宿的风采,禁不住悠然神往。此后,林孤桐便将柴刀刀法各招的口诀一一教给叶枫,时常就以木为刀与叶枫拆招,对各招式的精微奥妙之处略加指点。就这样,两人在阴暗卑湿的牢房里心不旁鹜,一个教的用心,一个学得专心,不觉已有数日。
  这天傍晚,叶枫正在与林孤桐拆招,就听牢房门口传来一阵呼喊声:“哪个是新来的死囚徒?”语音未落,呛啷一声,牢门打开,拥进几个牢子,横拖直拉,要将林孤桐带走。叶枫跳上前去理论,被两个牢子拉到一边,拔出刀来虚言恫吓。叶枫知道这些人平日里就凶横暴戾惯了的,自己现今手中无刀,又是身陷囹圄,不便与他们争执,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人带走。好在林孤桐武功高强,足以自保,倒还不十分担心。
  可过了许久,一无动静,叶枫一个人留在牢内獃獃的呆望,越等越是心焦难耐,只要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就扑到门口向外张望,如此过了一天,竟再无半点林孤桐的消息。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傍晚,进来一个差拨,削腮尖嘴,年纪约摸三四十岁,将叶枫带到衙署大门之外,说道:“小子,你的造化到了,王老爷要放了你,你这就走吧!”说罢,将叶枫上下打量了两眼,转身欲行。
  叶枫急忙上前一步,问道:“我那个同伴呢?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差拨奇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文钱不花还能活着走出这道门,你的祖宗不知修了几世福。那个老小子得罪了王老爷,现在恐怕早已经做了刀下之鬼了!”
  叶枫大怒,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差拨的双手手腕,喝道:“放屁!凭你们这些巾皮驴瓜,怎么害得了我师叔!快说!他现在在哪里?”稍一用劲,那差拨的双手就如同是套上了一双铁箍,骨节咯咯作响,脸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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