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之旅

江南梅园小筑。
    这是一个普通的冬日傍晚，只不过，庭院中那些梅花开得比往年早些。虽然距离梅花盛开的季节还要有些时日，但乡野上吹来的风仍旧带来了花一样的气息，而当这山风被江上的潮气点染过后，就舒服的令居住在梅园附近的人们，更加的感到心旷神怡。
    梅园的浅草门外，看得见连绵的山，即便在冬季，乡野的山也是郁郁青青。江南的天气忽冷忽热，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傍晚，农家早早收了工，四周一片寂静。
    梅园也笼罩在一片寂静当中。庭院中，早先那些忙来忙去的侍女们的身影，随着淡青色的天光渐渐没了踪影，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角那株梅树上的梅花静静的开放着，仿佛一天之间，不！似乎是一瞬间，都开了。绍子楚可以清楚地看到，嫩嫩的浅粉色的花苞，慢慢的伸展开来，露出嫣红的花蕊，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瑟瑟抖动着。
    啊，这太奇怪了不是吗，今年这梅花开得……有些特别啊，也不知这是吉兆还是凶兆，我家娘子临盆已经三天了……
    绍子楚这么想着，不免有些忧郁和伤感起来，娘子梅影那温婉美丽的样貌就在眼前晃动着，眼角一湿，鼻子酸酸的，而这种不良的情绪间接影响了他麻木的四肢，他跺了跺冻僵的双脚，搓了搓双手，先前那份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也随着长久的等待，悄悄溜走了。
    才刚掌灯的时候，绍子楚回到书房，屏退了前来侍奉他的贴身侍女，独自一人享受着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居室隔扇拉门外面的回廊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稳婆跌跌撞撞的奔了来拉开房门大叫道：
    “要杀人了，救命啊！绍大官人，快来看啊！夫人……夫人怕是不行了！”
    绍子楚正隔帘痴望着庭院中那一树嫣红的梅花，稳婆的前半句话没听清，他只听清了后半句，于是回身惊问道：
    “什么不行了？稳婆你在说什么？！都三天了，我家娘子还未生下来么？”
    “造孽啊！造孽……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有这样生孩子的……”稳婆惊恐地扎着沾满鲜血的双手，不停地摇着头看着天，浑浊的眸子茫然的盯住天空某个地方，喃喃自语道：
    “造孽啊……这鬼天气，怕是……要下雪了？！”稳婆边说边往庭院外面仓皇逃去。
    “哎！你等等……稳婆！你上哪去啊？！你休要扔下我家娘子不管啊！”
    绍子楚冲着稳婆离去的背影焦急的呼喊着，忙提了鞋一路追到浅草门外，却不见了稳婆的踪影，他站下抬头看了一眼渐渐变暗的天色，栖息在高树上的乌鸦开始鼓噪，先是一只，继而呼朋引伴大叫起来，乌压压一群刮刮叫着朝升起的一轮迷朦的月亮飞去，扇起的翼几乎遮挡了清冷的月光，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绍子楚急忙往回赶。
    临着回廊的居室并不大，屋中只燃了一盏烛火，塌几上雪白的织物和殷红的血，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微黄的光，和着窗外淡青色的天光搅在一起。
    梅影静静的躺在那里，面色沉静如水，她低声唤道：
    “子楚……”
    绍子楚慌忙跪在塌几上伸手握住梅影的手，梅影凄美的瞳望向他，柔声道：
    “帮我把孩子抱出来……答应我，要好好待她……”
    “嗯……”
    绍子楚颤抖的应了一声，伸手揭开殷红的被单，梅影沾满鲜血的右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一柄雪刃滚下塌几，凛凛透着肃杀。
    绍子楚的动作僵在那里，他张大了嘴，喉头咕咕作响，惊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个伤害来的太直接，太突然，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防备，就仿佛眼睁睁的看着人将自己的皮肉割开，新鲜的骨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惊骇之余，反而不觉得疼痛。
    半晌，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视线，好让满溢的泪水滚下眼眶，抬手轻轻抚摸着梅影的面颊，哽咽道：
    “梅……怎么会是这样？”
    梅影的头歪向一侧，凝视着窗外那一树嫣红喃喃道：
    “我们……在小筑里喝茶，聊天……那真是一个好天气，暮夏的晚风挟着暖暖的草香，热热地袭来……淡紫色的小花撒满整个山谷，叫声响亮的小虫子，从正午时分就开始鸣唱，直到……西斜的阳光把每一片叶子都变成了金叶子……”
    绍子楚知道，那是他们第一次在碧溪山庄桃花坞的小筑偶遇时的情景，和所有初次相见的恋人一样，他们都很害羞，只是彬彬有礼，未语先笑。他们默默坐了一个下午，并未多说上一两句话。后来，绍子楚还特意在梅园庭院的后山种上了兰花，梅影以为那是韭菜，便揶揄了他几句，绍子楚为此还不深不浅的取笑了这位痴长了他几岁的娘子一番，夫妻俩嬉戏的笑声传到了青翠的竹林里，引得邻家挖竹笋的大婶们探头观看。
    “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梅影长长舒了一口气，美丽的眼神凝固了……
    伴随着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漫天飞雪洋洋洒洒。
    仿佛一时间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感慨，都一起朝绍子楚袭来，往日和梅影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平淡日子里记忆深刻的，忽略不计的，甜蜜的，琐碎的场景，统统塞进绍子楚空洞洞的心里。痛来的汹涌，把他的胸口涨得满满的，疼得他无法呼吸。
    “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恍惚中，绍子楚总是听见梅影轻轻的叹息，他转过头去，想给梅影一个镇静的微笑，但眼眶里突然聚集了那么多的泪水，才一转身，便碎裂成行。
    他悲痛欲绝：是的，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对此我从没怀疑过……
    绍子楚抱紧婴儿跪地仰天长啸：
    “黄泉路上，神鬼让道啊！梅……一路好走！从今天起，这个女儿就是我绍子楚的嫡亲骨肉，我会把她抚养成人的！”
    绍子楚低头看着粉雕玉琢的婴孩轻声道：
    “飞雪啊，快给你的母亲磕个头吧……”绍子楚轻轻对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