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2章


邻居老宋头用一把铁铲猛地铲向枯死的胡杨的树干,六瑾看见树干纹丝不动。老宋头扔了铁铲站在树干前发愣,老石则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六瑾一下子记起了这位邻居在家时的那些野蛮举动。那一年的秋天,这老头一发疯就将自家的房子的后墙拆掉了,幸亏屋顶盖的是茅草,才没有垮下来。到了冬天,他就用油布遮着挡北风。
第3节:第一章 六瑾(3)
  “废原大哥,你在干什么呢?这些是死树啊。”六瑾劝解地说。河水发出一阵响声,好像是有条大鱼在往上跳。
  六瑾说话时同两个男人隔着3米远。她想向他们走近一点,而她一迈步,他们就往后退去。有小沙粒钻进了她的鞋子,她弯下腰去弄,再伸直腰的时候,他们已经隐没在树林里面了。有一阵风吹来,六瑾突然感到了害怕。她转身就离开,可是不知为什么走了两步就撞到了死树上头,她绕开死树走了几步,又撞在另一株上面,痛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抬眼一看,紧紧挨在一起的死树的树干像墙一样,弯过来。合拢,将她包围了。除了头顶的天,现在就只能看见眼前的黑黑的树墙了。她泄气地往地上一坐,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真是见鬼了,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小河里还有鱼在跳,可那水声似乎隔得很远了。她将脸埋在手掌里,她不愿看那些树干,她怀疑是邻居宋废原在搞鬼。这肯定是幻觉,那么他,还有老石,他俩用什么方法使她产生这种幻觉的呢?她紧张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可是太紧张了,得不出任何结论来。忽然,她感到了强光,于是松开手,啊,是闪电。一道,又一道,将周围照得雪亮,刚才还在眼前的那些死树已退到了远处,悲壮的枝丫好像在闪电中乱舞。她站起来便跑,一刻不停地跑回了家。
  想起这些往事,六瑾就深深地感到老男人来到她的小院里是理所当然的。也许是时候了?是干什么的时候了呢?她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同远方的父母有点什么关系。她记得父亲在走的那一年也曾搓过麻绳。他于冬天坐在光秃秃的院墙那里,一边搓一边关注外面马路上的动静。那时街上的人马很稀少,车子更少。父亲不紧不慢地搓,将目光投到经过的那些人身上,脸上浮着笑意。“爹,您看到熟人了吧?”六瑾问他。“哈,每个人都是熟人。这小城里能有多大呢?”六瑾心里想,既然每个人都是熟人,那父亲是在辨认一种东西吧,辨认什么东西啊?六瑾走进院子,来到父亲过去常坐的院墙那里,她刚一站住,就听到了悲凄的鸟叫声。那只鸟在附近的某个巢里,也许是失去了儿女,也许是受了伤,也许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天性悲观?听声音那鸟已经不年轻了,说不定父亲当时坐在那里就是为了听它的叫声呢,好像也只有坐在那里才听得到嘛。那是什么鸟?她估计鸟巢是筑在后面那株杨树上的。但她从这里走开几步就听不到它的叫声了。再一回原地,又可以听到。如果父亲在冬天曾与它作伴,它必定是一只留鸟。会不会是受了伤的大雁?大雁受了伤怎么在杨树上筑巢呢?声音有一点点像。在这样的夜里,南飞的大雁有时是会发出叫声的,当六瑾听到夜空中的雁叫时,她总忍不住要掉泪。明明是自由的叫声,在她听来却像临刑前的恐惧。“声音是有角度的,不找中地方就听不见。”老人忽然很清晰地对她说道。她看见他手中的麻绳发出银白色的柔光。“那么,您从哪里来?”六瑾朝他走去。他低下头,嘟哝道:“这种事我记不住的……你想想看,我是……”他不说话了。六瑾想,什么样的人才没有记忆呢?有这一类的人吗?他是……他是谁?她想靠近老人,却感到右脚被什么东西拖了一下,差点就跌倒了。这令她大大惊讶了。她站稳之后,不甘心,又探出左脚去尝试,结果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老人坐在那里搓麻绳,像没看见似的。六瑾听见自己在恼羞成怒地朝他尖叫:“你是谁?!”
  夜已经深了,外面居然有一队马车跑过,这是好多年都没有过的事了。六瑾听人说城市在扩大,可她实在懒得去参观那些地方。听说是向东发展,而东面是那座雪山。怎么发展?难道将雪山削掉一个角?抑或将房屋建在半山腰?六瑾亲眼看见过蹲在半山腰大石头上面的雪豹,雍容而威猛,很像雪山之神。后来她多次梦见过雪豹在叫,那时大地便响起隆隆的雷声。但雪豹的叫声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至今搞不清楚。由于是周末休息,她决心奉陪老人到底,看他什么时候离去,往哪里去。马车队跑过的声音消失之后,他就站起来了,那背影像极了一头棕熊。六瑾看见他穿过马路,朝孟鱼家走去。这时孟鱼家的窗口就亮起灯光,然后他就进去了。他进去后,那唱歌的年轻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六瑾听到那屋子里传出响动,还以为要出事,可是一会儿就安静了,灯也灭了。她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屋里去睡。她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似乎这一夜很长,很长。
第4节:第一章 六瑾(4)
  孟鱼家那天夜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六瑾看不出蛛丝马迹来。她走到他家院子里,看见那些绵羊,它们弄得身上很脏。年老的孟鱼正在修理他的皮靴。他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用一把锤子在敲,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老爹,那人夜间到你家来是投宿吗?”六瑾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孟鱼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摇了摇头,放下了修鞋的工具,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六瑾看见那年轻女人的身影在门口闪现了一下,又进去了。她是在孟鱼家做杂工的。
  “他一来,阿依的魂就被勾走了。”他说。
  阿依是年轻女人的小名,老头会是她什么人呢?孟鱼说:“他们可能是同乡。”六瑾很少看清过阿依的脸,因为她总是低着头在忙碌。即使在市场,她也是隐身在那些羊群里头,就仿佛她自己也是一只待宰的羊。她喜欢穿红裙。在六瑾的想象中,她是那种少见的美女。那么,那天夜里,老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分明见他进了孟鱼的家门嘛,后来阿依还凄厉地惊叫了一声。
  六瑾瞟了一眼那些羊,它们悲哀的眼神令她受不了,她也想不通它们怎么会被弄得这么肮脏的,就像在泥潭里滚过一样。这件事使她对孟鱼老爹也生出了怨恨,认为这老人心地不好。很可能他对她撒了谎,那个搓麻绳的老头就藏在他家,每天夜里他才出来,说不定他是阿依的父亲呢。但大家都说阿依是孤儿。绵羊们还是看着她,它们都不叫。六瑾想,要是它们都叫出声来要好得多。
  “六瑾,你说说看,我们这地方来过身份不明的人吗?”
  孟鱼说话时垂着眼,他在给靴子上油。六瑾想了想说:
  “没有啊。”
  “嘿,那么他就是有来历的嘛。你进屋来坐一坐,好吗?”
  她跟着老人穿过院子进屋时,那些绵羊也一齐将头部转向他们,她举起一只手挡住那些可怜巴巴的眼光。他房里还是老样子,很宽敞,但没有什么家具。老人并不请她坐下,他自己也站着。六瑾正对着院子,她看见红裙子出现在羊群里头了,绵羊们围着她,开始发出哀哀的叫声。真是奇迹啊。
  “你同老石的事怎么样了呢?”老人专注地看着她问道。
  “没有什么进展,我摸不透他啊。”六瑾茫然地瞪着眼。
  “嗯,要有耐心。”
  六瑾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要有耐心。而且他那么肯定地说到“你和老石的事”。她和老石之间并没有什么事,只不过他有时来她的院子里喝茶罢了。不过也很难说,恐怕真的有事吧。老石是个单身汉?六瑾无话可说,在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头觉得很尴尬,便告辞了。她出去时看见老人机警地盯着院子里穿红裙的女人,便感到了邻居家紧张的氛围。她已经走到院门那里了,回过头来,看见阿依正用一把刀对着一只绵羊比划着呢。六瑾不敢看,赶紧走出去了。六瑾回想起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平时在外面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表情也很驯服,甚至有点懦弱,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内心会如此强悍。看来从他们口里是问不出什么的了,她还是要等到深夜去问老人。
  刚才孟鱼老头提到老石,六瑾的心里又激荡起小小的波涛。这好些年里,也曾有各式各样的男子同她交往。父母在家的时候,她不愿他们到自己家来,于是,她总是和他们去“雪山旅馆”。那家大旅馆在雪山脚下,站在阳台上,她和她的情人有时可以看到在半山腰的小溪里喝水的雪豹。她之所以爱去那里幽会,主要也是为了看雪豹。有一回,她和男友(一个地理教员)钻进了野生动物保护区。当时天快黑了,她对地理教员说:“真想同雪豹交个朋友啊,一想到那敦实的爪子就兴奋。你走吧,我不回去了。”后来是教员死拽硬拉将她拖出了保护区。一回到旅馆,她心底就升起无名怒火,第二天就同那教员决裂了。回去的时候他们各走各的。也有很浪漫的记忆,是关于大雁的。六瑾对男友说:“我最喜欢听深夜晴空里大雁的叫声。”他们并不知道大雁会经过,还是走出很远到旷野里去等。走着走着,六瑾就觉得自己和男友变成了一个人。前几次他们只遇见了沙漠鸟,后来,在他们完全没注意到的时候,高空悠长的叫声响起来了,他俩紧紧地搂着,都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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