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15章


开始他还以为是猫儿叫春,后来越听越像婴儿。婴儿就在他的门边!他连忙下床打开房门,他看见了月光里头的那个红花襁褓。他对直望出去,看见年思幽幽地坐在花坛边上呢。
  “年老师!”
  “她老哭,老哭,怎么办啊?胡闪去买药去了。”她的声音完全是哭腔。
  女婴闹得更厉害了,启明将她抱起来,举向空中,口里吆喝着,一连举了三次。但是没有用,她还是哭。
  “医生也看过,医生说她没病。可为什么哭?我想是对我不满吧。”
  年思双手抱头蹲到了地上。
  “年老师,多好的宝宝啊,哭声多么响亮!雪山那边也听得到。哭吧,哭吧,我喜欢听!!”
  启明又将婴儿向上举了五六次,婴儿终于止了哭,笑了起来。
  年思一下子跳起来,说:
  “啊,她喜欢你!这个小妖魔喜欢你!天哪,谁也拿她没办法!”
  “她当然喜欢我,她是我们边疆的孩子,对吧?年老师,您立了大功了。这下好了,她睡着了,您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俩离开了好久,启明还在激动。他从来没抱过婴儿,刚才那会儿他简直被一种陌生的感情冲昏了头!婴儿的笑脸历历在目,有种东西在他里头生长,他感到有点痛,是那种满怀期待和疑惑的痛。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人,一个新人,刚生出来不久的,我的天……”刚才他将她向上举之际,他在她的小脸上看到了海,同一瞬间,沙漠鸟在附近“滴滴滴”地叫个不停。他从未料到一个新的生命会令他如此震撼,是因为她是年思的女儿吗?母亲的热力传到了婴儿身上吗?这样的深夜,这母女俩就这样出现在他门口,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是如何发生的呢?那婴儿真像她母亲,热烘烘的一团,啊……启明想得眼睛都发了直。
  他躺在黑暗中,在他脑海里旋转着的,不是美人阿依古丽,却是瘦瘦的年思和她手里抱着的婴儿。他极力想赶开这个形象,他反复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是一只候鸟。”可是婴儿呢?婴儿和母亲不太相同,她俩之间的冲突已经出现了。刚来小石城时,他渴望融入此地。因了这渴望,他甚至故意把自己弄伤过。那时他认为受伤可以加深情感呢。那么婴儿不停地哭,也是为了加深某种东西?他翻了个身,他的手碰到了放在枕边的怀表。他握住怀表,一会儿就看见了海,也看见了婴儿的脸。 “滴滴滴……”他脸热心跳,对自己的急剧变化感到害怕。
  “海仔啊,你到底是如何样跑出来的?”
  “我没有跑,我在水下走啊走啊,出水面时已经到了另一个省。”
  启明同海仔说话的地方在劳改队的工棚里。这是一支外省的劳改队,他们来协助小石城的绿化工作的。工棚里很脏,到处扔着臭袜子和脏内衣,海仔在这种地方很自在,他悠闲地抽着纸烟。启明告诉他自己去过医院太平间找他。海仔说,要不是碰见院长,他也许就在那里做下去了。他离开医院倒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院长啊。“谁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死后的样子呢?”
  有一位青年劳改犯进来了,这人头发竖起,目光很凶,一进来就摔东摔西的,很显然对启明坐在那里感到不满。启明有点想走,但海仔按着他的膝头不让他起身。突然,那人捡起一块砖头朝他的背上摔过来,启明被砸得滚到了地铺上,口里“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幸亏砸得不够重。
  “这里的人很鲁莽的。”海仔在他上面说。
  “为什么你不让我走啊?”启明委屈地抱怨,“都是因为你!”
  “傻瓜,你只要来了就走不脱。你越跑,他越追,就会送命。这样反倒好,受点皮肉之苦你就安全了。”
  海仔笑起来。启明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听到了工棚外面那些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声,有好几个人在门口走来走去,似乎想进来。启明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海仔抽完纸烟,说自己要去劳动了,要启明同他一块去,说着就递给他一把铁铲。启明背上很疼,伸不直腰,就将铁铲当拐杖。
第30节:第三章 启明(10)
  出得门来,看见那些劳改犯都站在门的两旁盯着他们看。启明害怕他们又要砸砖,就缩头缩脑的,这时海仔就命令他:“昂起头来!”启明抬起头一看,发现那些人都背对着他们了。
  到了胡杨公园里,启明问海仔是不是要挖洞,海仔说不挖,还说带上劳动工具只是为了蔽人耳目。他找了一块草地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后脑,眼睛瞪着天。启明问他:
  “刚才那些人是不是要害我啊?”
  海仔哈哈一笑,不予回答。
  “那么,这就是你找到的工作吗?你是做义工吗?”启明又问。
  “是啊。你爹爹临死时有个最大心愿,你猜得出来吗?”
  “你说说看。”
  “我也猜不出。我看着他的眼睛,就是猜不出。我知道他有重大心事,后来呢,他就给了我那块表。”
  “啊,怀表!我有点猜到了。”启明大声说。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黑夜里“滴滴滴”的声音,那声音总激起他莫名的兴奋。他注意到海仔的目光已经变得很柔和了,甚至有点多情。这个流浪汉就这样看着灰蓝的天空想心事。启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块敝旧的怀表来端详。这是块好表,虽然表面镀的铜都已脱落了,里面的指针移动起来仍然铮铮有力。启明小的时候,爹爹自杀过一次。那时他还不太懂得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家人异常的沉默,走路都是踮着脚。脖子上缠着绷带的爹爹平静地躺在床上,让启明每天给他读一段家谱。启明记得家谱里记录了这只怀表,据说是爷爷在战场上从一个战死的俘虏身上取下来的。当时那些俘虏都没有得到掩埋,就在露天里腐烂了。爹爹那次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他总是将怀表拿出来打量,脸上显出高傲的表情。有时候,爹爹摸着他的头说:“孩子啊,要用力去想那些模糊不清的往事啊。”启明当然听不懂,但爹爹将这句话重复了又重复,他就记住了。爹爹70岁才死,这个年龄在海边渔村里那种地方也算长寿了。他后来竟然活了那么长!那么早年那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如果是真的,又怎么会没有成功呢?他可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啊。爹爹是启明见过的人里头最有决断力的。想到这里,启明便问海仔:
  “我爹爹合眼的时候痛苦吗?”
  “哪里的话!我觉得老人家很平静,无疾而终嘛。他并没得怪病。”
  “我也这样想。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听你证实一下。”
  启明举起那只怀表,在怀表所指的空中出现了一只大鸟。当他移动手臂时,那只大鸟也随着他移动。他转过身用怀表指向相反的方向,很快地,那只鸟也飞到了那个方向。他将表收进衣袋,那只鸟就钻进高空的云层里头不见了。他听见海仔在下面说话,声音低沉,听不清楚。
  那天他俩饿着肚子在胡杨公园里呆到很晚。分手的时候海仔有点伤感,他对启明说,今后见面恐怕很难了,因为他的劳改队要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他还说本来他是要留在医院的,可是院长死心眼不让他留,他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了。一开始他觉得小石城最适合自己呆,可是这里是院长的地盘,他不能同她争,只能躲开。 “今生今世,她是容不了我的。”
  海仔垂头丧气地背着两把铁铲回去了。启明又在那些花坛间转了转。他出园子时,看门的老头把他叫住了。老头问他海仔是他的什么人,启明看老头一脸严肃,就告诉了他。老头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
  “那人脑子有毛病啊。其实呢,他每天都来公园,装作来干活的样子,来了就躺在草地上。过不多久,一个老女人也来了。两人说着话就吵起来,老女人对他拳打脚踢,他呢,双手抱着头也不回手。每回老女人打完就走了,他还要蹲在原地发好久的呆。近几日,那老女人不来了,他一个人还是来。但是我感到,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来了。你觉得他脑子怎么样?”
  启明心里想,这个老头哪里是个看门的呢,简直是个特务嘛。于是大声对他说:“他可是有点疯的,您老要小心啊。”他边说边走。
第31节:第四章 石淼(1)
  “疯子!哈哈,疯子!公园里又来疯子了!从前来过!”
  他从窗口伸出上半身,对着启明背后大喊大叫。他还回转身叫他老婆也出来看,于是老妇人也挤到窗口来看启明,他们一齐朝他挥拳示威。
  启明小跑起来,他急于将噩梦甩在身后。回到招待所时已经跑出了一身大汗,只觉得浑身很虚弱。
  第四章 石淼
  老石的名字是石淼。他是个孤儿,在内地的福利院长大。当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气了时,就从福利院出走了。他走了好多地方,最后才在边疆安顿下来,雪山那边的一户殷实人家将他收为义子,他成了那家人的一员。后来,他又上了中等技术学校,学纺织。书没念完他就参加工作了,不是在纺织部门工作,却是在小石城园林管理处管理档案。那是个吊儿郎当的工作,上不上班也没人管,所以老石就常呆在家里。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