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29章


他说话之际,六瑾的眼前就出现了胡杨树的尸身,那么黑,那么刺眼,顽固地指向天空。六瑾打了个冷噤。
  在六瑾家里,两人喝了奶茶,吃了酥饼。坐在厨房的桌边,蕊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他请求六瑾将厨房的灯关掉,六瑾照办了。黑暗中,他将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所有的指甲都在发出荧光。六瑾将他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脸,那手冰凉冰凉的。
  “小家伙,你把我的鸟儿弄到哪里去了?”
  “笼子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它现在在公园里呢。”
  他突然站起来,将身体贴着墙往前移动。
  “六瑾姐姐,我被这些东西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啊。”
  六瑾看见蕊的全身都在发光了,他每走一步,身体就亮一下。
第59节:第六章 六瑾和蕊(9)
  “蕊,蕊!你难受吗?”
  “我难受。不,不是!你不要过来,我真舒服!”
  六瑾伸出手,往他身上摸了一下,却摸到一些粘粘乎乎的东西。蕊说那是从他体内涌出的垃圾,就是这些垃圾在发光。他还说每次发光之后,他就要洗澡洗衣服。不然就会太臭了。现在他要回公园去了,因为他的换洗衣服都放在传达老头的家里。
  他消失在院门那里时,六瑾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现在她的院子里是无比的寂静了,她感到某种亲切熟悉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而且越来越远。桌上有一封信,是母亲写来的。
  “……我们见到了长寿鸟,就是从前我和你爸爸在小石城的公园见过的那只。它的羽毛是绿色的,尾巴很长。平时我们很少爬到这栋楼的顶楼上去,可是昨天天气特别好,没有风,烟也小些,我们就坐电梯上去了。我们站在平台上眺望远方,你爸爸说他可以看见你那里的雪山!然后它就飞来了,它是从北边来的,落在我们脚下。我们翻看它的羽毛,很快找到了那个记号。我和你爸爸都在用力地思索这件事。这意味着什么呢?鸟儿一点都不显得老,我们人的眼睛看不出它的年龄,其实它比你还要大。它飞走时,你爸爸对我说,我们的时代过去了,新的时代开始了。什么是新时代?他指的是六瑾的时代吗?那时你这个小不点彻夜不停地哭,雪山也为之动容……”
  母亲在信纸的下面画了那只鸟的形状,但她画的不是信中描述的长寿鸟,而是一只灰蓝色的小巧的张飞鸟!六瑾凑近去将那只鸟看了又看,有股恐惧从心底升起来。她的父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大概不会是为了看风景。他俩并不算老,同小石城那些老人比起来,他们还算年轻的呢。可是那只鸟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意味着他们的时代过去了吗?六瑾的记忆里有一些古怪的故事,是父亲说给她的。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父亲是在什么场合对她说了这些故事。比如说,她记得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到过一只袖珍狗,那只狗很特殊,无论谁见了它都会产生厌世的念头。父亲还说过一名男子的故事,他说那人老是站在小河里捞鱼,可他捞上来的不是鱼,是他儿时玩过的玩具,他还将那些玩具送给六瑾呢。那都是些特殊的玩具,旧伞骨啦,诱蝇笼啦,旧拖鞋啦等,还有一只活物,是一只老龟。六瑾想起这些往事,又一次沉浸在爹爹的世界里。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那是一个日夜不安的世界,那里头的芭蕉树她只在图画书上见到过。可是爹爹世界里的那些芭蕉树下的阴凉处并不意味着休息,反而是产生鬼魅的处所。她还没有见过像她爹爹那样几乎大部分夜里都彻夜思索的人,他是生来如此还是六瑾自己生下来之后他才变成这样的?当六瑾穿着小拖鞋睡意朦胧地走到院子里头去时,爹爹总是拍拍她的头,说:“嘘!”他站在杨树的树影里头,六瑾知道他在思索——这是无数夜晚的经验告诉她的。似乎是从一开始她就为爹爹担忧,因为她觉得那个世界里面有很多危险的事。
  现在看见这只画在信纸上的鸟,六瑾感到自己久违了的担忧又复活了,就像父母仍然住在这栋屋子里一样。六瑾自己做不到彻夜思索,她想某件事,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缺乏父亲那种铁的逻辑。
  六瑾将画着鸟儿的信纸沾上胶水,贴在书桌前的墙上了。她想,说不定哪一天,长寿鸟还会飞回来呢。
  第七章 周小里和周小贵
  小里和小贵比年思和胡闪早一年来到设计院。他们在南方的山城里也看了那种小广告,可是他们并不是因为广告的吸引才来到小石城的。在那之前好久,这对夫妻就有了从他们的生活里再次出走的愿望。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症,小贵的一条腿有点瘸,可是她天生的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一旦决定了要做某件事,就决不回头。而且她性格中的悲观是牢不可破的,似乎是,她一生都在用灵敏的嗅觉追逐那些没有希望的事物。也许就是由于这种性情,她才选择了身患心脏病的小里做自己的丈夫吧。是她先从报纸上看到小石城设计院的招聘广告的。她将这事告诉小里,夫妻俩商量了一下,便决定北上了。
第60节:第七章 周小里和周小贵(1)
  他们只带了随身换洗的几件衣服,就像是去旅游一样,锁上家里的房门就去火车站了。那一天,站在火车车厢的过道上,小里觉得自己身体里头长出了很多新东西,那些东西压迫着内脏,使他更虚弱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死在半路上。然而随着火车的前行,另外一种类似气体的东西开始在他胸膛里游走,因为这股 “气”的作用,压迫一点一点地松驰下来。他甚至生出久违了好奇心,还有点多愁善感了——生的意志在逐渐加强。第三天,小里透过车窗的玻璃看到了雪山,小贵则看到了山半腰的墓群(小里不知道她是如何能看清的)。两人都感到了目的地逼近带来的那种震动。小里开始眩晕,他连忙闭眼躺下了。
  “小里啊,”小贵在他耳边说,“前面的车厢已经着火了啊。车子停不下来。幸亏我们是坐在车尾。你听到爆炸声了吗?”
  他没有听到,眩晕使他不敢睁眼,他恶心,冷得发抖。
  “什么人把窗子打开了?这是雪山刮来的寒风啊。”小贵还在嘟哝。
  他听到人们走动的脚步声,搬行李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咒骂声。他们要干什么呢?也许,人们会逃脱,而他和小贵会在这里同归于尽?他想说话,可是他的嘴唇颤抖得厉害,说不出来。原先体内长出的那些东西都变成了冰块,挤压着他的内脏,他开始张开口喘气了。
  “小里小里,你可要硬挺啊。”
  小贵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小里感到她的手比自己的还要冷,就像一把冰钳子一样夹着自己的手。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他想,这是不是垂死挣扎呢?突然,他感到那把冰钳子夹住了自己的脖子。列车猛地一震动,差点将他从卧铺上抛到了地下。他一下子清醒了。
  列车停下来了,车厢里浓烟滚滚,人都走空了。小贵牵着他,摸索着往门那里走去。找到门后,她就拖着他往下一跳,两人一块摔倒在铁轨旁,好久都不能动挪。小里看见列车前段的火已经小下来了,那里既没有旅客也没有救火队员,车子就像被遗弃了一样。而他和小贵躺在高高的野草丛中,根本就没人来理睬他们。这个地方既不是车站也没有人烟,司机也没有踪影了。他试着动了动身体,不由得痛得哼出了声,会不会骨折了呢?小贵也在旁边哼,还老唠叨:“雪山的风真冷啊。”
  “列车停下的那一刻,你们俩在什么地方?”有个穿铁路巡警制服的人在他俩上方粗声粗气地说话,还用一根棍子来拨弄小里。
  “我们在车厢里。然后跳车了,受伤了。”小里听见小贵在说。
  “你们起来,跟我去一个地方。车上发生了失窃事件。”
  小贵已经站起来了,小里感觉自己动不了,就向巡警求援。巡警弯下腰,猛地一把将他拉起来,小里眼前一黑,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哼,我们已经搜查过你们在南方的家了。有这样旅行的吗?什么行李都不带,把门一锁,就这样出来了??”
  他推着小里往车头方向走,小贵在旁边反复说“真冷啊,真冷啊”的。
  小里和小贵昏头昏脑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来又被那人送进了一间黑房间。那人叫他们坐在一张破沙发上面等,就锁上房门走了。
  小贵对小里说:“这里倒好,雪山的风吹不进来了。”她拍打着放在自己肚子上的那个包袱,似乎有点高兴。包袱里头装着他俩的换洗衣服。小里感到很诧异: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没有扔掉那个包袱!他的腿痛得厉害,就在沙发上躺下,将头枕在小贵腿上。
  小贵用手指梳着小里出汗的头发,喃喃低语:“真好啊,真好啊……”
  “什么真好?”小里问道。
  “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雪山,风,前面就是小石城!”
  “可是我们被锁在这里了。”
  “你这个傻瓜,人是不可能被锁在一个地方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脑袋放在包袱上,起身来到门旁,用力一推,门就开了。光线刺得小里睁不开眼,外面出大太阳了。这时小贵也不知一下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手挽包袱,一手扶着小里,瘸着腿很快地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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