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者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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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琴替她取下皮弁换上金冠玉簪,长流只觉头上一轻,又微抬下颌,方便素琴将白狐鹤氅解下。待摘去素表朱裏的大带,金玉镶嵌的革带,长流方在榻上坐了,脱去皮靴,换上轻便的圆头棉鞋,这才觉得松快许多。
    顾非见长流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绛纱袍已经换成了两肩各绣日月的四团龙云纹紬交领夹常服,不由心道:陛下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又想到自己身上的浅蓝袍服倒与她的宝蓝相近,遂弯了弯唇。
    “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这倒奇了。长流点点头。宫人们即刻小心翼翼地敛首退向殿外。
    “旺财,给朕取些热茶点心来。”
    顾非见殿内终于只剩他与陛下二人,遂从腰上悬的笏囊中取出一个白玉小人来。
    长流饶有兴致地接过,细细瞧去。竟雕得精细之极,不光衣裙上绣的白鹤振翅欲飞,连她手中拿的将军兔都似模似样。再看人物表情,眼波流转,栩栩如生,显是下足了功夫。从玉质看,虽比不上她腰间挂的白玉,却也是上好的了。
    “以为你会将木头人给还回来呢。刀工不错,朕收下了。”懂得纳贡了,还不算天然呆么。长流遂眯了眯眼,表示笑纳。
    数载岁月流过,那小木人早已被他摩挲得异常光洁,万不能拿出来示人。是以顾非抿紧了唇不接口。
    “伸手给朕看看。”长流不等顾非动作,边说边拉过他的手。果见指腹上道道刻痕清晰可辨。
    “随朕来。”
    顾非不防长流突然使力,又因她站起身来,两人一时挨近了许多。长流身上用玄组绶系的白玉与顾非身上用纯组绶佩的水苍玉相击发出清泠的响声。
    顾非一直被她带到内室,无意中瞥见龙榻上一只兔子威风凛凛地趴在绣满金龙的明黄色被褥上,顿时觉得耳根一热。
    偏偏长流走到榻旁坐下,顺手捞过兔子放在膝头把玩。
    旺财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陛下拎着兔耳朵极尽蹂躏。顾小将军站在一旁含情脉脉地凝望陛下。于是旺财脑中瞬间出现了另外一幅诡异画面:陛下拎着顾小将军的耳朵,拧来拧去。顾小将军非但不呼痛,还一脸甘之如饴。由此可证,陛下果然御夫,不对,御下有道。
    旺财怕再看下去,憋闷得久了,难免会在梦中泄密,到时候一样被陛下拔舌头,遂赶紧放下手中的剔红雕漆九龙捧盒,正待逃命去,却听陛下吩咐道:“取白药来。”
    “是。”旺财取了放药的玉瓶,恨不得把头缩作个乌龟。见长流一拂袖,遂暗自吐出一只气泡,识相地退了出去。
    “这点小伤,怎好劳烦陛下。”顾非说话间只觉指尖一凉。
    “不许乱动。”
    陛下每次替他疗伤都是这么说的。可这几道口子,连伤都算不上吧。顾非正胡思乱想间,长流已经动作完毕。
    “等武举一完,朕就调你去嘉陵关。”
    她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听不出一丝心绪波动。顾非却心头大震,忙跪下道:“末将遵旨。”没有多少时日了呢。
    “起来吧。在想什么?”
    “臣想起了陛下穿红衫的样子。”其实是想起夺宫当晚她问他,为什么她喜欢穿红衣。当时他就知晓,陛下是一个勇往直前的帝王,绝不会留在原地等他。想要追随她,就得忍受离别,就得去磨练摔打。既然她不怕衣袍染血,他又何惧血雨腥风。
    长流见顾非的眸光变得坚毅锐利,不由肃然道:“朕要的不是你马革裹尸,朕望你成为一代名将。”要成为声震四野的一代名将,远不止身先士卒那么简单。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朕饿了。”
    顾非不防长流在如此严肃的话题之后接上这么一句,遂笑道:“让臣来吧。”
    见长流点头,顾非方要打开剔红盒盖,便听外头旺财把风报信一般地轻声试探道:“陛下,陛下,楼相来了。您……”
    不待长流发话,顾非忙道:“陛下政务要紧,末将告退。”今日与她相处了这许久,他已经很满足了。
    长流虽觉有些扫兴,又得一个人吃东西了,但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外头那只无事不登中和殿的黄鼠狼。她遂将旺财叫了进来,向他递了个眼色。
    旺财自然会意,做贼一般将顾非从另外一边领了出去。
    楼凤棠进殿的时候,看见长流盘腿坐在美人榻上,怀中搂着一只大大的剔红圆盒,用象牙一般白皙的手指拈了里头浅粉色真花大小的梅花糕吃。见了他丝毫不显尴尬,反笑得一脸纯真。那小模样,还有一双小酒窝,就跟天水街口摆摊的豆腐西施家的小西施一样甜。
    “参见陛下。”
    “平身。楼爱卿今日去祭扫夫人了吧。”这厮表面倒是乖觉得很,自从她把皇帝老爹扯下龙椅自己坐上去后,楼凤棠除了重要节庆,从不穿皇帝老爹赐的蟒袍,而是改穿一品仙鹤绯袍,看似十分低调。今日他穿了月白蟒袍,估计是祭扫后直接入宫的。
    “是。陛下料事如神。”果然天真只是表象,一开口就淬了毒,直扎他心窝。
    “臣有一事不敢擅专,故来请陛下旨意。”楼凤棠开门见山递上一个装饰华贵的卷轴。
    因旺财还未回转,李婉又是新人,不得长流信任,所以此时斋里无人服侍。长流的指上沾了糕屑,不方便,遂笑嘻嘻地道:“劳烦楼爱卿取那边案上的手巾来。”
    堂堂宰辅,被皇帝命令做仆役事,本当愤然。楼凤棠一怔之下,对上她一双酒窝,两道弯眉,却一丝怒意都生不出。是因为想起了阿晚的缘故吗?她从前就是这样对他笑的。“楼,替我把那边的手绢拿过来。楼,你做的梅花糕太难吃了,不过我饿了,所以勉强都吃了。”阿晚从来都只称呼他姓,既怪异又显得无礼,可是他却很喜欢,因为再没别人会这样肆无忌惮地亲近他。
    长流见楼凤棠梦游一般地取过手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后将手巾放回一旁案几上,又拿走她怀中剔红食盒放到一旁,再把卷轴塞入她掌中。这一连串动作,直叫长流以为楼凤棠祭扫的时候不幸被鬼附身了,而且那鬼生前一定很温柔,说不定还是个惯会操持家务的女子。
    楼凤棠是被长流那句“楼爱卿”给惊醒的。是因为孤独太久了吗?十年的坚持和回忆太漫长了吗?所以方才那一瞬间,竟然发生了那样的误认,简直荒谬。
    眼前之人也称呼他的姓,就连颐指气使的语气有时也相差无几。可她不是阿晚,阿晚的笑永远是发自内心的温暖,她的笑转眼便会被冰雪一般的冷意覆盖。
    “玳国的婚,陛下打算如何回复?”这件事既事关两国,又事关陛下自身,的的确确超出了他这个首辅所能决断的范围。
    长流见楼凤棠又恢复了往常黄鼠狼一般优雅的笑容,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有些惋惜。随即她又想到:会不会黄鼠狼小宇宙太强大,把另外个鬼魂给压下去了呢?啊,刚才那位温柔的姐姐,你快回来。
    “楼爱卿的意思呢?”脑补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还是说正经事吧,毕竟婚原稿是楼凤棠拟的,问计于他合情合理。
    夕阳淡金色的光芒从窗格外泻进来,照亮手中国血一般的印记。长流忽然觉得十分刺眼,便将之卷起丢在一旁。她认得玳国国玺下面的私印。用梅花小篆刻的“轻恒”二字,虽然酷似她的笔迹,但细微处还是能看出一点不同来。那枚私印,是前世她刻给洛轻恒的。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只能刻在玉上,即便如此,已是大大地僭越了。只是,当时她不明白,他二人,一个轻言永恒,另一个却又轻易相信。如今他仿制这枚印章,是攻心为上吗?未免也太小看人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转眼都作了土,一朝归为臣虏又是何等地屈辱。这一切的一切,不要说是一枚微不足道的私印,就是他将传国玉玺双手奉上都不可能一笔勾销。何况,在洛轻恒眼中,只怕她还抵不上一寸疆土。
    楼凤棠当然无从察觉长流的心思,只默默取出一封奏疏递上。女皇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原以为她会愤怒,会慌乱,却没有想到她这样平静。毕竟对方在明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是一朝天子的情况下,还提出履行婚约的要求,分明是在挑战大禹国威的同时,挑衅她的帝王权威。
    楼凤棠却不知道,长流对洛轻恒知之甚深,料定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因而反倒心静如水。
    长流展开奏疏,上面只有“倾国来聘”四个大字。她微微一笑,走到御案旁,朱笔一挥而就,又将奏疏递还给楼凤棠。
    只见“倾国来聘”旁边写着更嚣张跋扈的两个斗大的字——“入赘”。
    君臣二人难得一心,遂相视而笑。
    楼凤棠亦不免心中一哂:我到底是男子,陛下以女子角度回复,反倒气焰更炙。
    “臣原本恐引起两国争端,是以打算婉言拒绝。但思量再三,觉得对方明知陛下已然得登大宝,非但不送贺仪来,还坚持婚约,实在欺人太甚。”一顿,楼凤棠道:“臣以为陛下这二字回复得甚妙。”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楼楼没有恋妹情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破阵子.几曾识干戈》
    《礼记 玉藻》:“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綬,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綬,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綬,世子佩瑜玉而綦组綬,士佩瓀玟而緼组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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