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者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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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虎街。齐王府,隔壁。
    韩继颤抖着已经生出老人斑的一双手,拢了拢衣襟,轻声道:“儿啊,先别忙了,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他半生为官,却连一栋宅子都未积攒下来,如今虽留着一条命,原先朝廷给的府邸却早已没了。
    韩毓一声不吭地将为韩继擦身用过的水拿出去倒了,又回到屋里替老父披上外衫。
    “爹,你为什么不接受陛下的好意呢。”
    听出儿子语气中的叹息之意,韩继肃然道:“同你说过多少遍了,人要懂得知足感恩。陛下救我父子二人,对我韩氏一门恩同再造。当年陛下替为父假报死讯,才让我这把老骨头残喘至今。我若再不知足,让有心人说嘴陛下徇私枉法,我还有何面目去见韩家列祖列宗。”
    还有半截话韩继却没有说出来,怕伤了儿子的自尊。女皇特许韩毓再次参加科考,无疑是想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从而彻底抹去上次舞弊冤案带来的阴影。可是有些心怀叵测的人却不会这么想。韩毓自被没入贱籍后便长期齐王府,那些吃不到葡萄的人一定会以此大做文章,甚至连带败坏女皇的名声。女皇为了替韩毓正名,不惜自己的名声被污。韩继自知年老体衰,已经无力为陛下尽忠,又岂可得寸进尺。只要韩毓前途有望,他自己是个“死人”又有什么打紧。
    韩毓知道父亲因科场冤案被下狱流放已经大大亏损了身子,如今不过是熬干了心神,剩下一副空壳,所求者无非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前程,也就不再相劝。
    替韩继整理妥当,又喂了些粥菜,韩毓这才回到自己房里读,他已经荒废太久了。
    到了会试那天,天不亮韩毓就起来洗漱,戴上玉冠,换上白襕,挎着一个小篮往贡院走。
    说来也巧,贡院东起燕子巷,西面却与夫子庙隔街相望。因此每到会试,家人或有送考的眼见自家考生过了查验小抄这一关,便折道对过临时抱佛脚。夫子庙也就迎来了香火最鼎盛的几日。
    整个贡院呈正方形,共有考棚两万多间,若是爬上附近的状元山往下看,不免让人联想起刑部黑牢。
    贡院正门两旁各有牌坊一座,曰:“明经取士”、“为国求贤”。
    韩毓望了那两块牌子一眼,默默在心中念过“辟邪、镇妖”两道二进宫口诀,这才跨过三阙辕门的中间一道,将手中挎篮交给监考查验,又自脱了鞋子。等取回篮子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带的干馒头因为切得不够小,已经被掰碎成了鸟食,却也不甚在意。
    接下来就是验明正身。韩毓递上写明姓名和样貌特征的票卷。
    “你就是韩毓。”
    韩毓只感到一道道打量的目光如芒刺一般生生刮在自己脸上。接下来的一串窃窃私语,“怪不得,”“果真生得俊俏,”等等,他都只当没听见。他当然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跌倒了靠拉女皇裙带爬起来的小白脸,吃软饭的窝囊废,等等。这些还不算什么,最恶毒的话早就在京城试子中传遍了:本届恩科的状元早已内定,必是韩毓无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人家不光会投胎长得好,还会侍奉呢。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容貌。只是那人说过,不可自厌自鄙。他这一生从未欠过任何人的情,只除了她,所以她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听。本以为齐王府被围,他这条命交代给她就算是两清了,谁知她至贵至坚,竟能问鼎九五,倒叫他这个须眉浊物无地自容。
    韩毓一言不发领了封好的卷子,去寻自己的考棚。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别人的指指点点更不重要。因为他人的谤毁误了自己一生,才真正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望生楼”底层四面皆墙,各开有圆形拱门,四根檐柱直通顶楼,梁柱交错,四面环窗。登临四顾,整个贡院一目了然。颜青涵站在顶层,只觉冷风那个嗖嗖。他一边神情悲悯地看着被黑压压一片瓦房压在下头的芸芸众生皓首穷经,全力拼杀,一边感叹自己怎么就命这么好,被女皇陛下从翰林院十八学士里头单独拎出来当这只出头鸟。出头鸟就算了,对砍起码也要势均力敌啊,能混成老狐狸帮里头最年轻有为的那个,楼凤棠非但不是个吃素的,娘西皮,他天天吃的是东坡肉、古老肉、虎狼肉啊……想到这里,颜青涵强自压抑着迎风流泪的冲动,心里盘算着这次监考完一定要好好补一补,立刻让家仆去黑市高价采购熊心豹子胆,希望吃上一副,能增长一甲子功力,不至于一上去就被人轰成一堆渣渣。
    颜青涵又踱了几步,目光恰巧扫到正在奋笔疾的韩毓身上。想到女皇对韩毓的特殊关爱,不对,关照,颜青涵不由暗叹一声:我的好徒儿诶,女皇陛下,哦不,命运既然把你带到了我身边,咱俩就算是修得百年同船渡了,务必抱成一团相依为命。待为师为你掌舵,等到你可以单独和楼相对砍不失血的时候,为师这把强撑的骨头就能安安心心跳湖,呸呸呸,晦气,是下船才对。
    韩毓并不知道自己这位未来座师在念什么经。整整三天三夜,直考了个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出来的时候只觉头重脚轻、眼冒金星。因为有了前次的经验,不用看也知道,其他人的德行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无论进去的时候一个个有多平头正脸,出来的时候都变成三个字——臭、穷、酸。他一路晃晃悠悠往家走,因为自身独特的味道吸引了不少蝇虫紧追不舍。
    到了看榜的日子,韩毓跟平日一样早起,喝了一碗粥,这才出门去。
    一路破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排在榜首。倒不是对自己多有信心,而是方才那些人“意料之中”的眼神叫他心中有数。耳中充斥的话自然也更难听了。他神情平静地默默走出人群,把无数闲言碎语抛在身后。心中不由想起她说过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做百年青松,还是自甘成为朽木一块,你自己选。只是无论哪一种,日晒雨淋都是免不了的。”
    才走到伏虎街口,就见到韩继拄着拐杖,伸长了脖子在等他。韩毓快步上前,露出一脸灿笑。父子两个相扶着走了进去。
    殿试的那天,韩毓穿戴整洁,天不亮就来到午门候着。当日不朝,因此殿试开考的时辰正是平日早朝的时辰。按常规,殿试只排名次,不黜落,因此虽然殿试还未举行,实则在此相侯的都已经有进士功名在身了。到了这一步,自然不会再有人敢对韩毓指指点点,至于各人肚子里想什么,韩毓既无从知晓也漠不关心。
    三十人按会试名次排成一列,由内侍核对身份后带领入宫。韩毓为榜首,自然站在第一个。因领路的小内侍比他身量矮些,韩毓此刻目力所及全无遮挡。走在宽阔的太极道上,他看向正前方道路尽头处太极殿的金碧重檐,心中明白,不止是他自己还有此刻身后所有的人,天下读人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最终能有资格位列朝班,站到金銮殿上跟天子奏对。而自己想要报答她,也唯有此一途。
    众人依次落座后,由颜青涵亲自发放考卷。老实说,连他都不知道女皇陛下出的考题是什么。这一摞试卷是由中和殿掌女官亲自写密封,亲自在开考前一刻送来的。
    殿前的铜制漏壶开始计时。试子们纷纷翻开考卷后,重辉殿内寂静无声。颜青涵见许多试子的表情从亲眼见人活吞了一头牛,发展到死了亲爹一般,再然后连娘亲好似也跟着去了,再再然后其中有几人才纷纷视死如归一般咬牙切齿地开始动笔,他心里就像有十七八只爪子同时在挠。再看韩毓一脸淡定,遂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到他身边一窥究竟。至于为什么不选其他人,颜青涵的解释是,跟自己的亲亲小徒儿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不能白白便宜了旁人。其实熟悉他的另外翰林十七钗都知道,颜大人只是不耐烦多走几步路。
    言归正传,殿试的题目只有策论,这是所有试子事前都已经知晓的。女皇将往常惯例的四个时辰考试时间改为两个时辰,大家纷纷揣测,陛下此次想取的人必须要有急才。
    试卷上只有两题:第一题,论女主当国。第二题,如何缓解京城粮食供应不足?
    颜青涵读罢试题,一颗三十八岁不老不小的心肝抖了两抖,乖乖,女皇陛下真是辣手,这第一题就难缠得紧。不说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出过这样的策论题目,就单说这一题本身吧,感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大圣大贤孔夫子是帮不上忙了,若是答得不合女皇心意,或者触犯了陛下,革去会试名次还是轻的,弄不好就一个“文字狱”被砍了头。但若是太过趋奉,也未必入得了陛下的眼。第一题就让人想一头撞死。这第二题么,属于时弊,就更叫人吐血了。京城缺粮已经喊了几朝几代,无数官员对此头疼不已,却从未得到解决。不知他的亲亲小徒儿韩毓会怎么答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生心理素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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