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

第131章


  一枚微型交卷被抛进下水道铁篦子的一瞬间,被少棠飞身用皮鞋脚接住,往上一踢……稳稳接到手里,然后掏枪。随后后面数辆车一齐赶到。 
  少棠后来回酒店给他小舅通电话,说“东西拿到,我事办完了……您什么时候允许我回北京?”
  贺诚心安了,冷笑道:“我看你小子挺适合干这行的,手段还挺利索?你干脆就挂靠在广州的办事处,别回北京。”
  少棠:“我不干。”
  少棠心想,这样的工作做一次就够了,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去。 
  少棠大步经过大堂,顺手从期刊架上取了一份粤语报纸,香港流过来的。
  他只扫了一眼,视线迅速被定在一版下角一张图片上!
  有记者报道新城广场学生游行盛况,配图上一名眼镜男生上身赤膊,鸡瘦的身板,挥舞国旗怒吼,那奋进高歌的姿势,除了身材不行,姿势气势活像某幅法国名画《自由领导人民》里那位裸/身执旗的女神。就在那男生旁边,背景人群里,模模糊糊露出一颗头。孟小北眼睛眯细,嘴角微耸,脸上没什么表情,红色发带在人丛中十分显眼。
  少棠吃惊地盯着那报纸,脑袋里像被沉重的车轮和金属履带碾过……
  就凭那个发带,他也不会认错,那是他宝贝儿子。
  那时,没人相信京城的动荡会陨伤无数年轻生命。大家都很乐观,仍然抱有一线希望。
  家属大院隔壁那间大学,有人认识孟小北,知道他画画的名气,找他帮忙画几张海报。其实,孟小北就去过那一趟广场。他走在省府门前静坐的队伍中,看到那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学生……
  孟小北原本没有太多政治觉悟,思想上极其单纯。男孩子,都有自己的热血和理想,性格里有不安分的激奋的因子,骨血里燃着壮志豪情。他站在游行队伍里,听着四周激动的呼声,看到很多人流泪,也忍不住冲动了、澎湃了。
  孟小北也跟着吼了几声,打倒贪官污吏,喊着喊着就变成,消灭歧视!消灭一切社会的不公正,消除户籍制度,我们每一个人生而平等!……
  他在广场上听学生们弹吉他唱歌。傍晚华灯点燃这座古老城市,他与几个学生围成一圈,热热闹闹地打牌,消磨时光。
  孟小北头上勒着发带,露出光洁的额头,那样儿看着特像愤青。
  ……
  他将高考备战的一腔压力发泄在广场上,后来就回学校上课,也没有当回事。过了四日那天,他才从学校里、家属大院、周围许多人口中得知,北京出事了。
  孟建民心思细致,给北京亲戚一一打电话确认,父母和妹妹们每一家都问到平安,唯独打到少棠这处,电话不接,竟然找不着人?
  孟小北这时才真心着急了。
  他完全不知道少棠当时揪心他揪心得抓狂。  
  他担心的是少棠,他以为少棠仍在北京。
  孟小北打电话给亮亮,祁亮说,我靠,老子忒么哪还敢出门啊!新闻里都说全城JIE严啦,让全体市民回家老实待着。学校直接停了我们一天的课,高三都不复习了,我今天压根就没去学校,也没敢出门送货,钱毕竟没有老子的命重要,现在就在家蹲着摸鱼儿!
  祁亮也不害臊:“啊?我在被窝里躺着呢……嗯,我们家小逸逸给我按摩呢,可体贴了。”
  “不能出门办事,我俩就在家里‘办事’呗!”
  “我就是那地方有点儿难受,我怀疑是以前做那个手术的后遗症,我尿尿老疼,是不是没给我做好啊?做出医疗事故了!”
  “我靠孟小北你别胡说,不是干那事儿挤的!以前我还是处男的时候,我就开始疼了!!”
  孟小北求爷爷告奶奶地说:“你知道我干爹现在在哪?”
  祁亮说:“当兵的现在都在城里,占领街道,广场,可是我也不敢上街去帮你找啊。”
  孟小北突然揪心,喃喃道:“你、你没在电视里瞅见少棠吧。”
  祁亮也吓一跳:“你别瞎说!……不是他们部队……新闻联播里演的,天桥底下,可吓人了,肯定不是你干爹他们部队……”
  “外面打枪了,呼家楼,开枪了,我们都听见了。”
  一贯嬉皮笑脸的亮亮,也在这时蓦然变得严肃,口气沉甸甸的。
  电话里陷入沉默。动荡年代的暗夜里,仿佛能听到每一处惶惶不安的心跳声,祈祷声。萧老师突然从身后搂住祁亮,也像搂个大宝宝,温存地亲一下祁亮的脸,两人手指相握。窗外雨丝乱飘,家里身边能有个伴儿,给一个带着体温的拥抱,就是最大安慰。 
  ******
  事实上,少棠所在部队,并未上街执行任务。当时调进的是外面的军队。少棠时机恰到好处地,被他小舅调离,远离是非之地,事后改头换面直接调进总参部门。贺诚玩儿一招釜底抽薪,使个小盘算,保自家亲人,也不算太过分。 
  就在当天傍晚,孟小北在学校门口听说,警察进城抓人了,隔壁大学校园里有人被拘留,城里广场、钟楼那片还不知怎么样。
  几个高年级的大孩子,在街边观望一阵,胆子都很大。孟小北很有范儿地一摆头,“大伙都回家吧,别让父母担心了。”
  孟小北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他原本是要回家,没要出门乱跑。
  他走在药厂前面那条大马路上,夹着烟,恰好路过常去那家录像厅。
  街上突然过来一辆军牌吉普,车上下来几名穿灰黑色夹克衫斜挎小包的男子,进入录像厅,里面随即喧嚷起来。孟小北当时还没看明白,那几个男的分明就是便衣。 
  录像厅好像被查封了,街边有小青年嘴碎道,“那个小老板惹事了,他去YOU行闹事了!”
  那间录像厅与隔壁台球厅是相连的建筑,中间有一道隐蔽小门,常去的人才知道。孟小北在昏暗嘈杂的音乐声中穿过几张球台,就在那个装饰得很俗很简陋的酒吧台桌洞附近,一脚踢到人。
  “哎哟喂……”有人懒洋洋地低喊,“踩着老子手了……”
  孟小北一低头,低声道:“你们俩怎么还在这?”
  那个小老板还光着上身,没穿衣服,匍匐着逃离现场,身后跟着相好的男孩。那斯文秀气的男孩,骤然一见孟小北,还以为被公安发现了暴露了,要被逮了,抱住小老板的后腰,当场眼泪就下来了,突然就哭了:“坤子你个瓜脑袋的!我当初让你别出去闹,你非要出去,警察都来抓你了咱俩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小老板满不在乎地:“来抓我,又不是抓你,你哭个屁啊?”
  男孩抽着骂:“学生游行又关你个屁事呢?你心里想着我吗!……人家YOU行你举牌子,人家点火你放烟,人家烧车你傻了吧唧给人递汽油瓶子!你被抓了蹲牢里我一个人我找谁去?!”
  小老板愣了一下,在外人面前还打肿脸充胖子,挺拽的:“你再找一个去。”
  孟小北眼底闪过一丝恻隐,薅起那小娘娘腔,别废话了,留着精力找个安稳地方吵,你俩快跑吧!
  商业街上店铺一间挨着一间,几人一头撞进一家小饭馆。
  羊汤的热气扑鼻而入!大热天的,饭馆后厨热如蒸笼,立时就让孟小北蒸出一身带着羊膻味儿的热汗!他用手对身后人一比划,精明道:“走后门。”
  男孩脚底下一滑,差点儿扑到遍布羊油的地板上。
  后厨大师傅头戴白帽,斜支棱起半只眼,瞄着他们,顺手舀一勺羊汤在大锅里,正煮泡馍呢。
  大师傅拖长声音道:“外面排队去,一碗一碗煮着呢,急成这个样子?”
  孟小北接口道“对不住,等不及了,借光先过去”!他猫腰硬是从大师傅身后小窄道挤过去,一脚踩进钢种盆,七碎八响,小厨房里顿显局促,鸡飞狗跳。
  他架起哭哭咧咧抽泣着的男孩,指挥那两个:“你们出那个门跑,快走吧。”
  孟小北是出于男人之间义气,或者就是对同路人的某种同情、怜惜,不忍看到一对野鸳鸯遭殃落难。
  当时没机会瞅外面情势,便衣正在当街寻人,这时街边又来一辆吉普。刹车时轮胎狠狠剐蹭在路肩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刹车痕,暴露焦急的心!
  车帮上蒙着尘埃。车门从里面被撞开,力道几乎将门斜着撞掉。戴墨镜的人大步从车里跨出来,黑色衬衫敞开着,里面的贴身背心已经湿透!
  两人都在热气缭绕模糊的屋子里寻人,找路。门开了,孟小北一头撞进一个汗湿的宽阔的胸膛里,对方颈部坚硬的锁骨椎骨都把他撞疼了。
  孟小北抬头。
  少棠也抬头,盯着他。
  孟小北吃惊:“……”
  两人都没料到能在这种地方找见对方,孟小北脑海里胀痛着电视里播演的那些画面,人潮喧嚣的广场,如一团火球般熊熊燃烧的军车,陷入一片火海的复兴路、西直门大街……少棠就在眼前,他眼前的人安然无恙。 
  小北:“你怎么来西安了?”
  少棠:“老子来捞你!!!”
  小北:“我怎么了?你没事吧?”
  少棠:“你没事我就没事!……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呼机呢为什么关机不回我?!”
  小北低头一看,气势矮了:“对不起,没电了。”
  少棠捏着孟小北胳膊,几根手指快把他上臂骨捏碎。两人都是一头热汗,汗水从黑色发根里蒸出来,流到坚硬的眉骨上,眼眶处,互相看着,怔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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