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瞳

第9章


只有治好了你的,我才能再试着治自己的。如果我治不了自己的,起码你还活着。记着,脊骨桥。那里有我跟卢多将军借来的十四名兵士,据说那是卢多可以抽调出来的所有最强悍的兵士了。他们将伴你共同护卫西里城。你还可以和他们一起在距西里城最近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战。在那里,我布下的有陷阱与结界。只要你们按照我说的做,那么,这一仗就还有机会。那样,我就不会违背对狄丽娜的承诺了。”
  然后他轻轻一笑,伸手轻轻扯开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胸口没有涂上苔泥,露出对比鲜明的嫩白皮肤。
  只听他轻笑道:“看,我也在流血——堂本居然也可以伤我到流血!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天才的魔法师。但我太轻敌了,没有经验,居然会被堂本的死后咒语伤得就要完蛋了。”
  亚述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见那个男孩儿的眼忽望向了自己:“好在,西里城不会完蛋的,我答应的事跟堂本一样——一个魔法师,就是死后也会完成自己的遗愿。如果我没有治好自己,那么、你一定要喝尽我心头伤口流出的血。然后,我会赋予你我最后的法力,那血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亚述摇摇头,喉头耸动,却说不出他想说的“不”字。
  那个男孩儿已闭上眼。睫毛重又黏合在苔泥之上。
  他脸上的苔泥湿润着,萌发着春的气息。
  可他,却再无声息了。
  亚述先开始还在一心一意听着他的呼吸,可接着,只觉那男孩儿的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长,越来越微若一线。
  亚述怯得坐在旁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个稍稍剧烈的举动都会打断了那呼吸的最后一线。
  ——难道他就要这么看着这个男孩儿死去?
  他的眼灰灰地望着四周,一向平和的心里头一次涌起这样的憎恨:他憎恨铁流人!憎恨那个堂本,愿他的灵魂就是到了地狱里也永不安息!他还从未曾这么诅咒过一个死去的灵魂。
  他只见到这个没有落日的迟暮,一切都被云遮着,感觉到冲入鼻中的金属味道的雨意。身外,只是铅灰铅灰的云彩,还有,与那个男孩儿身下躺着的露着灰茬儿的麦田。
  那个男孩儿白皙的胸口正在缓缓地流出为堂本的毒咒造成的绿色血液。
  他正在死去。
  ……
  亚述还是头一次感到这种无力感,他听到自己的心沉了下去,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静。
  他是一个剑客,师从于“御驭双流”门下。他流浪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死亡,可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男孩儿在战斗中的死亡。
  他还不了解这个男孩儿在他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
  但这么怅然的,感觉那个生命必将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许多重要意义前,就这样突然死去却更加让他难受。
  太静了。
  静得天上的云都低下来,快要压在那个男孩儿的脸上。
  亚述不自觉地挥了挥手。他想赶走那就要覆压向那个男孩儿脸上的命运的阴影和让人厌恶的云彩。
  但这时,他在这静中却隐隐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召唤……
  是那个男孩儿在召唤吗?
  喜悦跃到亚述脸上——他在为自己所受的伤而召唤?
  亚述像听到那个男孩儿在收割得只剩一地麦茬的麦田中,向着整个大地的生灵召唤,召唤它们来一起分担他所受的苦难。
  然后他像是听到了,听到了那些麦茬的根藏在土地下的声音,听到一根根藤蔓在风中传递着他们的信息,甚至像听到遥远的布雷诺森林里的松涛与杉语……
  它们都会来吗?
  求求你们到来吧,帮助这个孩子,分担他的苦难。
  亚述望向麦田,只觉眼前一花一亮,像看到身周的麦茬边上一点一点长出青嫩的苗儿来。那苗儿转眼幻化,只觉那麦茬似乎也慢慢变得金黄了。那金黄从远远的地界浸透出来,慢慢向男孩儿身边聚拢。难道它们都在倾尽全力帮那个男孩儿好起来?
  亚述以一双惊诧的眼看着,只见到那金色慢慢地顺着地垄,顺着泥土,一点点地浸过来,像带着整个大地的问候,慢慢浸润上那个男孩儿的衣角。
  那男孩儿胸口流出的血液先是浓绿,接着淡绿,渐渐水白……那堂本临终的恶咒越来越淡。直到那血液转化成一种比正常人淡得多的红色。那男孩儿的脸上似也隐隐生出些光晕来。
  亚述只见到他的嘴唇在轻轻地动。他忍不住俯耳去听。“我死了吗?”费了好大劲,亚述才听清楚这一句。
  然后他一跳而起。高兴得揪住自己的头发,就是穷尽他所有的语言,也表达不出他内心的感激于万一。
  那兴奋似乎感染了那男孩儿,因为他低声地开起玩笑了:“还是死了后,又活了过来?”
  一股兴奋挂在亚述脸上。他几乎是狂喜着,感激这自然中的诸神——是你们让他活了过来!
  他轻轻伸手放到那男孩儿脸侧一寸之距,不敢碰触他又很想抚摸地低声道:“是的,你……没有离开。”
  “给我一刻钟,我只要一刻钟。”亚述的脑子里回想着男孩儿的那句话——没有等待亚述的回答,那个男孩儿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亚述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真希望那时间可以走得更慢一点。
  这男孩儿分明还相当虚弱,可铁流人——亚述知道,呼汗旅的追击马上就要到来。
  眼看着就要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亚述还在犹疑着该不该叫他。
  他的法师分明严令他一刻钟后叫他起来。可他太需要休息了。以致亚述都想抱起他,跨上这小魔法师为他用精魂炼制的马,不管什么脊骨桥,也不管什么西里城,远离铁流人,远离呼汗旅,放开一切,就此逃开!
  可,一丝微妙的变化触动了亚述的知觉。
  他感觉那男孩儿正在醒来。
  那男孩儿的苏醒是有层次的。先是他薄薄的鼻翼微微地翕动,那挺直的鼻峰像诺丁汉青色的山峰,在一夜的沉寂后,一层一层地变化着它的色彩。
  先是淡青,然后微明,再浸上早晨的金黄……
  然后,让人不得不期待的就是他的眼。
  像让人不得不期待那跃出黎明前那一霎的霞光。
  那个男孩儿微微颤动的睫毛似乎就骚动在那沉明一线。他的意识已开始苏醒,可他的愿望却像所有贪恋着梦境的孩子一样不愿就此醒来。
  苏醒前的他有着一种孩子似的慵倦。
  但那神色戛然而止。
  因为他醒了。
  亚述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自制力的孩子。
  那男孩儿在苏醒的第一刻,似乎就已马上意识到了他的责任。
  他的眼还没有睁开,一种肃穆的宁静就先笼罩了他的五官。
  那是他作为一个魔法师的尊严。
  “还剩六十一个。”这是那个男孩儿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亚述一时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所有的精神都贯注在男孩儿伤势上,一时都忘了他正在面对的大敌。
  “六十一个呼汗旅。铁流人一向狂悍,何况呼汗旅还是他们的锋锐之兵。在受到如此重创后,他们没有追到我们之前一定不肯罢休。”
  “我也不能容忍他们到达脊骨桥。”
  “我们现在必须诱杀他们,直到天黑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天黑之后,我们必须要赶到脊骨桥去做最后的决战。”
  ——他是法师,也是那个决定者。只要他有着一丝清醒的意识在,他就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所在。
  只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在,还有铁流人那可利用的虚荣心和他们的荣誉感作怪。否则,凭我们两个人,只怕决不可能阻挡住西里城的灾难。”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怪我没经验。本来我以为,在碎石坡起码除掉三十个以上铁流人再突围而逃。没想会功败垂成。目前我们面对的毕竟还只是他们的先锋之旅,接下来的事,会变得更加艰难。我们将在脊骨桥面对他们后续的大股兵力。
  “所以,我们必须清理掉他们的先锋部队!”
  原来,他早有布置,他知道铁流人要来的将领的名字,护队法师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兵力。他布置了这么多的魔法埋伏,甚至在这个麦田里都有。怪不得国王找到他后三四天他都没有露面。亚述脑中接着想到。
  那男孩儿在伤势稍愈之后,虚弱地站起身,对着那片麦田合手施了一礼,表情纯真得像一个天使,嘴唇上下轻轻地碰了一下,像用上嘴唇抚慰地轻轻地吻向下唇,低声道:“谢谢。”
  那一刻,麦田四周,天上地下,所有的金黄,所有的生命的泽彩开始悄然萎谢。
  但它们萎谢之前,似乎所有的生灵都发出一阵欣慰的呢喃。
  亚述不了解他——就在刚才,这个孩子亲自现身引诱了铁流人追杀他们的一股六七骑的小兵力,把他们诱入了魔法埋伏,诛杀于一个农舍之畔。
  那男孩儿还故意没有疗好亚述肩头一块无关紧要的小伤,让它滴血。亚述先还以为是他伤后法力太弱,无力再为自己疗伤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