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378章


若按此论而言,得魏者既得朝廷、得天下。”
说到此处曹操才插话:“魏阙本是楼阁,其实与朝堂无干,不过是《庄子》所云‘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此后书生言之便道其是朝堂。”
哪知董昭却笑了,反问道:“此言具体出自《庄子》哪一篇,明公可知晓?”
“有何不晓,乃是《让王》篇。”这名字出口,曹操倏然沉默了。
“让王……”董昭低声沉吟着,“这天下也是可以相承相让的。‘重生,重生则轻利’,只要有德于天下苍生,谁在那个位置上又有何不同?只是世人冥顽不灵,纷纷舍本逐末,不修文德功业,只是一味追求谶纬名目,所以才纷纷败亡。袁术妄自尊大,张角、袁绍自以为得邺城就可以得社稷,殊不知楚王问鼎,在德不在鼎。能够身登九五安享天下者必须是德济苍生之人……”他说到这儿稍定片刻,又补充道,“换言之,只要是德济苍生之人就有权身登九五安享天下!千古际遇若电光石火稍纵即逝,若不能抓住便只能叫后人扼腕叹息喽。”
这样露骨的暗示曹操岂能听不出来?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董昭心里格外忐忑,虽是出己之口入他之耳,但谁知道他能否赞同。刚想偷眼瞧瞧他脸上神色,恰逢一阵更阴暗的乌云飘过,把那最后一丝朦胧的月光也给遮住了,四周一片漆黑,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漆黑之中只听曹操轻轻问道:“你……说完了吗?”
“没有。明公还想继续听吗?”董昭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却良久不闻他答复,于是壮壮胆子道,“在下姑妄言之,明公姑妄听之。”
一切都沉寂在黑暗中,两人相对而不相视,董昭的话渐渐深邃起来:“在下曾听到些传言,当初天子被李傕、郭汜所迫,兵败曹阳之时本打算乘船循河向东,到兖州或者冀州安身。可是太史令(太史令,也简称太史,是古代掌管编写史书、天文历法等事务的官员,隶属于太常寺之下,地位不高)王立说太白经天、荧惑逆行,天象不利于天子沿河东下,所以才改道北上,渡河过轵关驾幸安邑。”
“真是无稽之谈!”曹操一阵冷笑,“这件事的经过丁冲跟我讲过。当时杨彪反对乘船而下,说弘农有大小滩涂三十六座,河汊交错不利行舟。侍中刘艾曾当过陕县县令,比较熟悉地形,也不同意走水路,皇上是听了他们建议才决定渡河去安邑。这跟天象根本扯不上干系!”
“诚如明公所言,的确有河道的原因。”董昭并不反驳,“可是到安邑之后,天子立即郊祀上帝,若不是天象有变,皇上未脱大难何故急着祭天呢?”
曹操没有说话,似乎是被他的话问住了,发生异相天子祭天,这是完全合乎道理的。董昭见他半天无法作答,继续道:“在安邑落脚之时,王立私下对刘艾说,天象变幻无可更改,可避一时但不可避一世。太白经天、荧惑逆行(太白,即金星;荧惑,即火星。所谓“太白经天、荧惑逆行”,其实是指金星与火星在天文观测上出现重叠,从现今角度来看,不过是行星运动的正常现象),两者早晚是要交汇在一起的,而火金相遇乃是革命之象。汉室国祚……国祚……”
“如何?”
董昭压低声音道:“汉室国祚将终,魏晋之地必有新天子将立。”他说到这里只听曹操发出一声叹息,并无其他反应,便越发放开胆,“后来王立又对当今天子说,天命去就五行不常,汉室天下属火德,代火德乃是土德,承继汉室的乃是……”董昭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知后面的话说出来曹操将有何反应。如果他不幸动怒,那自己一门九族尽皆死于屠刀下;可是若他不怒,那自己日后的富贵就是铁定的啦!董昭虽已决心赌上一把,但话到嘴边还是不禁顿住了。
隔了好半天,曹操又阴沉着嗓子道:“你把话说完。”
“请明公准在下一事,在下才敢说完。”
“什么事?”
董昭磕磕巴巴道:“请明公许诺,在下说完之后,无论明公是喜是怒,都不可加罪在下。”
“嘿嘿嘿……”曹操突然挤出一阵阴森的笑声,“董公仁,这里漆黑一片伸手难见五指,老夫即便答应你这条件,无人目睹无人见证,日后反悔你又能奈我何?”
董昭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我错了!曹孟德一生何曾受制于人?天子有无尚在他手,当今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制约他!我虽可以进言,却没权利与他谈条件……想至此董昭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明知曹操看不见,还是咚咚磕头请罪。
“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就凭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可以杀了你!”
董昭哆嗦得如同风中的树叶:“明公饶命……”
“为人臣者有可道之言,有不可道之言。倘行错一步,便是获罪于天无可恕也……”曹操的声音似冰雪般寒冷,不过这话却一语双关,似乎是在指责董昭,而又像是提醒自己。
祸到临头须放胆,事到如今只能死中求活。董昭十指狠狠扣着沙土,把牙一咬把心一横,猛然昂头道:“既然说一句是死,都说了也是死,下官满腹忠心为了明公,索性都告诉您吧!天象所示人心所归,承继汉室江山的乃是魏国社稷,日后得天下者必定姓曹……”
“放肆!你妖言惑众!”
董昭只觉颈间一凉,似乎有把利剑已经贴在了脖子上,四下黢黑看不清楚,他再不敢轻举妄动,不顾一切辩解着:“此事千真万确!在下当年奉张杨之命到过安邑,并非道听途说!那太史令王立现还在许都,侍中刘艾为当今圣上记载起居,在下岂敢拿他们造谣……”
“住口!”曹操断喝一声。
这夜晚如死一般寂静,万物都融化在阆阆无垠的黑暗中,没有一丝生息。董昭瘫在地上,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底深渊,瞪大了眼睛却只有满目漆黑,霎时间恐惧如颈间利刃紧紧慑住了他。他一动也不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远处传来曹操浑厚的声音:“今夜可真黑啊,咱们都成了睁眼瞎,这等时候说的话才真叫瞎话呢!古人又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聊聊也就罢了,以后不可再提。”
原来他已经悄悄走远……
清风袭来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又重新铺满大地,一切又都渐渐清晰。董昭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耗竭,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呆呆望着曹操带着众卫士远去的背影,依旧感到颈间凉飕飕的,伸手摸了一把——哪里有人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那不过是偶然吹来的一阵凉风。
董昭笑了,笑自己太过小心,也太过多余。人总是会随着境遇而改变,万事都是水到渠成。世上根本没人能引领曹操的心志,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去想……
第十二章 邺城失陷,曹操攻破袁氏大本营
【邺城失陷】
转眼已到了深秋八月,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凛冽的西风席卷着枯叶败草奔向无垠的远方,一去不回。不知有多少无助的生灵将在这个残酷的季节里终结它们的生命。哪怕它们曾生机勃勃,曾摇曳多姿,曾毫无顾忌地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但到头来终究逃不过死亡。正如这座曾经辉煌又饱经磨难的邺城,再强硬的抗拒也改变不了陷落的宿命。
粮食吃完了,马匹杀光了,树皮剥尽了,草根挖绝了,唯一能充饥的办法只剩下人吃人啦!可是以邺城现今的情势,恐怕连人都不能再吃了。被曹军围困半年之久,百姓和士卒饿死者、病死者、逃亡者不计其数,为了掩护李孚出城送信又放出去一大批,突围一役之后更是没活着回来几个,若是再肆无忌惮地纵容吃人,只怕连守城兵力都不能保证了,那还怎么抵抗曹军?虽然濒临崩溃,但为数不多的河北军依旧继续坚守,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失陷只是早晚的问题。如果说袁尚战败之前邺城尚存一丝希望的话,现在已没任何盼头了,所有人都是为审配的忠诚和固执而战。
这位河北的大军师已连续在城头站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休息,早被风霜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他须发凌乱面如枯槁,由于饥饿和疲劳站得都有些打晃了,但仍手扶女墙兀自坚持着。他那布满血丝的红彤彤的双眼依旧犀利,还在凝望城外期盼着奇迹发生:或许袁尚还会领兵回来,或许大公子袁谭能浪子回头共御曹贼,或许荆州刘表将发兵奇袭许都,或许豫州后方会有人叛乱,甚至或许会有个霹雷从天而降恰巧击死曹操,或许再或许……但这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罢了。
蓦然一阵凉风拂过,夹着阵阵腐臭的气味,把审配从游离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城边壕沟中都是河北将士的尸体,他们是为突围而战死,因为处在两军弓箭射程之间,过了半个月也没人敢去收尸,现在已经腐烂、发臭。遭受这样的厄运并非是他们作战不力,而是那位来接应的少主子根本攻不进曹军营垒,这才白白葬送了他们的性命。自从袁尚败走,曹军的营垒已越来越向邺城集中,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而曹操缴获的白旄、金钺、军旗就悬挂在辕门处,时刻冲击着守军的心理防线。审配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袁氏即将败亡。
“邺城将士听真!罪臣袁尚已抛弃尔等逃亡幽州……速速开城门迎接王师……曹公有令,若尔等主动献城朝廷概不论罪,若抗拒到底城破之日邺城鸡犬不留……邺城将士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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