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457章


邓展笑道:“我倒不怀疑其中有诈,却怀疑这老兵是饿死鬼托生。这么一大把年纪,竟要了四五块饼,趁庖人不留神,抓起块肉干就往怀里掖。就跟一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
“哈哈!这正说明周瑜缺粮,他方才所言不虚。”曹操这会儿已是十成相信,“世上之人大半口是心非,越是能言善辩越是有诈,似这老军如此憨直快语,岂会是假?”
荀攸心中还是颇为不安,却也说不出个理由,只是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敌人兴许正酝酿一个阴谋,但具体是什么却摸不清头绪。这种忧虑似乎有些杞人忧天,荀攸也不知该怎样跟曹操解释,只能叫将士们多加戒备了……
【横槊赋诗】
黄盖献书投降是十分机密之事,曹操仅向身边几人透露了这一内幕,至于普通将校根本就不知情。可是大家都察觉到丞相大人最近心情格外好,动不动就吟唱诗篇,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站在江边手舞足蹈。那些疾病缠身的士兵见此情景有了盼头,这场战争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转眼将近冬至,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日子就要开始了,或许还真是老天庇护,先前闹得厉害的伤寒竟然渐渐控制住了,虽然还有数千人病卧营中,也死了不少,但疫情终究没有进一步扩大,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不过随着天气渐冷,长江也已步入枯水期,自乌林屯军以来江水后缩了好几丈,所有船只都要挪移,防止搁浅江滩,旱寨也得随着前推,重新部署岗哨。将士拔营起寨忙得不亦乐乎,曹操却兴致不减,竟然考虑起冬至庆典的问题来了。
依照礼制规定,冬至前后君子安身养体,朝廷百官辍朝不听政,演八佾之舞,奏黄钟之乐,祭祀祖先陵寝。不过身在军中,这一切都要从简。但曹操心情甚好,坚持要举行一场宴会。这可把荀攸、蒯越吓坏了——将帅聚饮,万一敌人突袭怎么办?苦苦力谏,还是拗不过曹操,最后经过商讨,把宴会地点从中军帐移到主帅楼船,又加派十几艘战船巡江戒备,这才算定下来。
当日天气晴朗风平浪静,曹操特意换了身簇新的铠甲,于傍晚时分登上了主帅楼船,所有参谋掾属尽来赴会,陆寨将领也来了不少。这座楼船长有十六丈,阁内宽敞,船头更是开阔,曹操命夏侯尚、卞秉在船头安设席位,要与文臣群僚边饮酒边观赏风景。左右仆役近百人,皆锦衣绣袄,奉酒端膳,来往如穿梭。中军卫士顶盔冠甲,荷槊执戟列于两侧,每十步举一枝松油火把,照得这大船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曹操端然稳坐正席,左边是荀攸、许攸、刘勋等一干亲信宿将,右边是蒯越、蔡瑁、傅巽等荆州降臣,倒也相谈甚欢。虽没什么风,毕竟在冬月里,船上又不便取暖,就在岸边设了十几口大灶,生上火煮着陶锅,改用铜樽盛酒,都在热水里烫着,仆役一轮一轮往上端,喝到嘴里还是热的,倒也浑身暖和。
军中的菜肴虽不丰盛,也有鱼有肉,尤其一样点心引起了曹操兴趣。此物以白面裹着肉糜制成,下到滚水里煮熟,盛到食器中晶莹剔透白里透红,形状颇似耳朵;咬在嘴里满口冒油却不觉腻,曹操一连吃了好几个,连连称妙,不禁发问:“这是什么,老夫怎么从来未尝过?”
蒯越郑重其事站了起来:“回禀丞相,此物名为‘娇耳①’,是南阳张仲景所创,原本是以麦粉包裹药物煮给病患吃的,后来荆州百姓以肉蔬为馅广泛取材,就成了点心。尤其寒冬时节用羊肉为馅,加以驱寒之药,最是滋补,我们这里立冬都吃这东西。在下想叫丞相尝尝我们本地的风味,特意命庖人准备了这东西。”
“嘿嘿嘿……”曹操瞥了他一眼,“异度是个有心人,不过你特意为我准备娇耳,似乎并非单单为饱我口舌之欲吧?”
蒯越见用意已被他看破,便不再隐晦了:“张仲景造福于民乃是有用之人,在下以为不当废弃于野。还请丞相三思。”
曹操这些日子也在想,对于华佗、张机确实不该过于苛刻。尤其军中蔓延伤寒,医官们用的都是张仲景创制的药方,大灶里整日熬着麻黄、柴胡的汤子,全军上下有病没病都得灌一气,瘟疫得以收敛实是托了张仲景医书的福。再比如前番曹冲生病,其实并不严重,若是华佗还在,两针下去便可治愈,何至于担心害怕?当今天下论起智士、猛将举不胜举,可称得起神医的却只有这两个人。已经杀了一个华佗,难道还要让张仲景荒废乡野吗?也是酒席宴上曹操心情好,顺水推舟就把这人情准了:“异度所言有理,过几日老夫派人去长沙访查,若能找到他,还请他回来为官。郡守之位大可不必再当,入朝充任医官还是绰绰有余的,此人应该比华佗识趣。”
“谢丞相宽宏。”蒯越用心良苦,荆州本土之士,能保全的他尽量保全。旁人见曹操准了这人情,都觉他心绪不错,慢慢也放开酒食之量,慢慢随便起来。
初时还见青山碧水,渐渐地,天暗下来,江上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众人皆有未尽兴之感。曹操早有安排,扭头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就来了几十个乐工,丝竹管弦金石编钟都抬了上来。为首一人五十出头,骨骼清瘦面庞白皙,头戴建华冠,穿着大袖宽衣,足蹬云履,一上船便向众人作揖问安。
此公名唤杜夔(kuí),字公良,河南人士,自幼聪思过人通晓八音①,曾在朝廷担任雅乐郎,擅长宫廷雅乐,北土战乱避难荆州。刘表乃风雅之人,将其收在麾下司乐,如今转为曹操帐下,任军谋祭酒,参太乐事。
曹操笑道:“公良,今日不演乐府旧章,你把你这些年新近编制的曲目奏来让我们听听。”
“诺。”杜夔轻轻应了一声,回身扬起双臂,那数十个乐工立刻演奏起来。弄箫吹笙,鼓瑟拨弦,杜夔也拿起只小槌亲司编钟,那乐曲时而激扬滂湃似江水滔滔,时而婉转悠扬如泉水幽咽——到底是宫廷之乐,比之寻常俳优的俚曲要风雅得多。玄妙的乐曲伴着飘渺的薄雾,竟把这楼船妆点得仙境一般。
众人听得如醉如痴,连饮数樽。记室陈琳、阮瑀、刘桢等素爱风雅,纷纷赞不绝口:“此曲抑而不悲,扬而不狷,既合古风又独出心裁,《礼记》有云‘夫敬以和,何事不行。’杜公良真是此道高手。”
蒯越道:“公良治乐严谨世间罕有。昔日刘景升命他做这组编钟,工匠铸好后他必要亲手敲击聆听,我们都听不出什么名堂,他却道不好,举起大锤就给砸了。如此铸了砸,砸了铸,精益求精,一组钟竟做了三年才合他心意!”
刘桢有意奉承,笑道:“我家丞相作诗也是精益求精,前年所作《观沧海》《龟虽寿》等章皆合乐府之调,何不叫他演来试试?”
曹操却道:“算了吧,命此太乐之才演老夫的篇章,真是大材小用喽!”话虽这么说,心里却被拍得美滋滋的。
“父亲,”曹丕也出来凑趣,“此番孩儿随军颇有感触,昨夜推枕无眠,写了篇诗赋,想请父亲和列位大人指教。”说罢自怀中掏出一卷文章。
“哦?”曹操正在酒酣耳热之际,漫指船上众人,“在座多有高士,你一个晚生后辈也敢在此炫耀?”
曹丕双手捧着文章,低头道:“孩儿并非炫耀,觍颜献丑只是为父亲和诸位大人佐酒。此赋名唤《述征赋》,述我王师之神威,愿父亲扫灭狼烟早定天下!”
“好!”这话正说到曹操心坎里,“那你就当众念来,给列位大人听。”
“诺。”曹丕清清喉咙,展开文卷大声诵读,那辞句甚是铿锵有力:“建安十三年,荆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简旅,予愿奋武乎南邺。伐灵鼓之硼隐兮,建长旗之飘摇。跃甲卒之皓旰兮,驰万骑之浏浏。扬凯梯之丰惠兮,仰乾威之灵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维天网之毕举……”
这篇《述征赋》把曹军吹得神威赫赫天下无敌,又是曹丕的手笔,在座之人哪有不说好的?霎时间一片称颂之声,众人举酒频频相敬。曹操却只捋髯而笑:“小子此赋虽妙,然皆辞藻堆砌之物,未必心有所悟,尽美而未尽善!”
许攸借着酒劲戏谑道:“阿瞒兄,你说贤侄才力不逮,你这为人父的可有尽善尽美之作?”
“你敢小觑我?这就即兴作来叫尔等听听!”曹操把樽中酒一饮而尽,猛然起身呼喊道,“诸位……”
众文武立刻安静下来,司乐的杜夔也赶紧招呼乐工把丝竹管弦都停下,楼船之上一时寂静,只有曹操那激扬的声音:“老夫自起义兵以来,与国家除害去凶,誓要扫清四海削平天下,现已功成大半,唯遗江东一隅。今拥雄兵十余万、战船数百艘,横行江表旌幡蔽日,顺天应时神明庇佑,更有诸位驰骋用命,何患不胜?周瑜小儿不识时务,以蝼蚁之力欲撼泰山,却不知其帐下大将已暗中归降于我,焉能不败乎?”
荀攸闻听此言不禁一颤,险些把酒洒在身上:“丞相!军中机密不可轻言,恐有泄露!”
曹操此时不知是醉了还是太过自负,竟全不在意:“在座皆是老夫心腹股肱,言之何碍?哈哈哈……”
荀攸无可奈何连连摇头。
“方才子远激我作诗。”曹操戏指许攸,“那老夫就作一首,以吐胸中之快,亦助列位之酒兴。”
“不敢,我等洗耳恭听。”群僚一并屈身拱手,唯许攸满面戏谑翘足而听。
曹操紧了紧裘氅,自亲兵手中拿过一条丈八大槊:“老夫举兵驰骋一十九载,克定黄巾还在其前,虽不是百战百胜,但自视武略天下无人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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