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462章


但黑黢黢的辨不清水道,转向速度很慢,眼瞅着敌人就要追上来了,曹操乘坐的船突然一阵摇晃——冬季枯水地形又不熟,离着江滩还有一丈多,竟然搁浅了。
这个节骨眼上再有本事的水手也没办法了,只能跳下去推。可敌人已追到。这帮人精明得很,一路追逐一路观望,早揣摩清哪条船坐着将领,五条敌船都朝这边涌来。眨眼间为首一舰已与曹操的船接舷,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但见一条黑影跃了过来,有个亲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削去了半个脑袋。
众人定睛观瞧,来者是员苍髯老将,头戴镔铁兜鍪,身披锁子甲,右手举着环首大刀,左手攥着盾牌,虽似耳顺之年却精神抖擞,腰圆膀粗,面红耳赤满脸杀气,这把年纪还如此强悍,年轻时还不知是何等人物呢。老将刚站稳,后面嗖嗖嗖又窜过来十几个武士,也都一手执刀一手执盾,与曹氏亲兵恶斗起来。
这船上空间本来就不大,猛然多了十几只恶虎,根本周旋不开,亲兵猝然应战,不多时就倒下一半。其他船上的虎豹士倒想来救,却被剩下四条船生生挡住,也陷入了厮杀。曹操等人一开始还在船舱里躲着,后来一琢磨,若叫敌人堵在里面,当真半点儿活路都没有了。索性都把剑拔了出来,硬着头皮往外闯,韩浩、史涣、邓展、曹纯亲自护卫周全。那老将十分骁勇,不多时已砍翻了五六个亲兵,温恢、满宠等都惊得跳入水中。曹操几人闯出船舱,恰被那老将看了个满眼,立刻挥刀劈来。史涣仓皇举剑接刀,但觉双臂一麻,佩剑立时脱手。韩浩、邓展一拥而上与老将扭作一团。单论剑术精湛在场所有人都不及邓展,但那老将过了一辈子船上生活,在桅杆船舱间滴溜溜乱转,竟似穿梭自家宅院一般容易,二人非但没伤到他,三绕两绕反被他引到敌群包围中,刀来剑往陷入苦战。
曹丕一手架着父亲,一手拉着荀攸,正犹豫这一丈宽水有多深,能不能往下跳,那老将又出现在他们面前,直觉眼前寒光一闪,大刀已经下来了。史涣惊得魂飞魄散,手里又没家伙,抄起一只船桨窜到曹丕身前,使尽浑身力气迎击——只听轰地一声闷响,船桨削为两截,大刀余力就势砍在史涣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曹营亲兵不死即伤,大半爬不起来了;曹纯且战且退被逼回船舱;邓韩二将以寡敌众,勉强能把敌人拖住,眼瞅着史涣重伤却帮不上忙。曹家父子和荀攸现在连投水都来不及了,手里倒都有家伙,却不敢往前递,离着八丈远跟人家比划。
眼看老将三次举刀,就要结果曹操性命,忽然斜刺里飞来一阵箭雨,其中一箭正中老将腋下,他膀子一颤,钢刀立时脱手。史涣明明已受重伤,见此情形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一跃而起挥起拳头朝老将面门打去。这一拳正击在他太阳穴上,虽隔着兜鍪,却打得他晕头转向伏倒船舷,一个侧歪栽了下去。
“黄老将军落水了!”敌军顷刻大乱,当即有人跳下去捞人。曹操劫后余生稳住心神,再瞧射箭的方向——自后面赶来一叶扁舟,上面立着七八人,都手持着弓箭,被烟火熏得满面乌黑,但曹操还是一眼认出带兵的是文聘。
原来黄盖顺风纵火,张允烧死阵中,文聘坐镇水军中央兀自抵抗。最后他的船也着了火,无力回天才率兵弃船,分乘十几条小舟回撤。哪知后方也是一片火海,只好继续折返西行,在火阵里穿梭半天才逃出,惜乎十几条舟的士兵不是烧死就是丧于敌人箭下,仅文聘一船幸免。这时曹军大溃,周瑜已绕至东面杀入大营。文聘孤舟不敢靠岸,就贴着江岸西撤,没走多远看到一艘竖着青牙旗的战船。文聘力战半日,识得正是江东先锋黄盖的坐舰,顿时无名火起——荆州水师毁于一旦,罪魁祸首就是这老儿。盛怒之际他也豁出去了,也不顾双方实力悬殊,令亲兵奋力划船,就追在黄盖船后,要找机会与老儿拼个鱼死网破;没想到竟因此找到曹操,眼见情势危急放了一阵箭,还真把黄盖射中了。
搁浅的地方大船过不来,文聘的小舟却游刃有余。他久经水战身手矫健,信手拾起一条长篙往浅水里一撑,身子借力而起,跃过战船之舷正落到曹操身边。江东诸人没料到曹军还有如此悍将,顿时怯了几分,加之黄盖中箭落水,剩下的士卒也没战意了,渐渐退回自己船上。这时乐进也带着兵沿岸赶到,众人不敢纠缠掉头而去。
尸体抛入江中,重新换上亲兵,乐进等人趟着水把搁浅的船推开,文聘亲自举着火把在前引航,这艘船总算重新踏上了逃亡之旅。
不过曹操父子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已吓得瘫软在船板上;投水得救的桓阶、温恢等人个个落汤鸡似的,哆哆嗦嗦直打喷嚏;史涣身受重伤,又折了三根手指,正痛苦地呻吟。大家狼狈不堪地围坐一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皆成惊弓之鸟,谁也没心思再说一句话……
第十五章 步步惊心华容道
【迷途逶迤】
曹操败军上溯长江而逃,本欲回归江陵,可这一路越走越害怕,水师全军覆没,长江水道已被敌人控制,倘若周瑜的船队大举追来,恐再不能幸免。行至巴丘一带,曹操下令登岸,将所有船只烧毁,由陆路继续向北撤退。他这个决定本是为了安全着想,没想到却让全军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转眼已到大寒时节,天地间一派寒荒阴霾之气。自巴丘到江陵,江北之地尽是连绵不尽的沼泽密林。可恼的东南风不见了,但又坠入了无边无延的阴冷之中,仿佛要把人冻成冰坨子。杳无人迹的沼泽地布满了枯枝烂叶荒草烂泥,被严冬冻结出一层冰壳,就像疮疖般令人恶心。只要一脚踩上去,就滑溜溜往下陷,半天拔不出腿来;一人多高的枯树林绵绵延延没有尽头,嶙峋的怪石如魑魅魍魉,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一连数日都是阴天,根本瞧不见半点儿阳光,有时还会飘几片细碎的雪花,灰蒙蒙的浓云积满天空,一动也不动,仿佛随时准备压下来;还有那整日不散的大雾,弥弥漫漫渺如纱帐,把沼泽、密林、水塘、泥潭都笼罩在其中,浑浑噩噩辨不清方向,连禽兽鸟儿都瞧不见。
曹操在这片茫茫沼泽中辗转了好几天,莫说离开密林,连去江陵的路都寻不到,败军倒是陆续赶上,却像一群没头苍蝇,东南西北一通乱撞,就是走不出这片地区。到了这里连文聘也毫无办法,据他所说,这就是著名的云梦大泽,属于春秋时楚王游猎之地。曹操记得司马相如《子虚赋》中描写此地“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身临其境才知文学与现实的差距。云梦泽方圆九百里,东到江夏,西过江陵,北到安陆,南缘长江,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山林沼泽纵横交织,就是荆州本土人也不敢在这个季节贸然涉足。
周瑜是否快追到,七军何时来援助,散佚的人马流落何方,这些曹操连想都不敢想,眼下最严重的危机是伤病和缺粮。自交战伊始瘟疫就是大问题,如今兵败逃亡,在这阴冷潮湿的沼泽密林里一折腾,染病的人更多了。现在他身边已集结了两万残兵败将,其中感染疾病的就小一半,每天都有士兵死在这荒僻野地里。粮食问题更严峻,离开乌林几乎把所有粮草都扔给了敌人,士兵身上不过是四五天的口粮,即便再省也吃完了,寒冬时节又不能采野果,无奈之下只能杀马。
曹操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神情呆滞地望着士兵杀马——阎柔费尽心机在幽州驯养的好马,没用在疆场上,倒填了肚子,暴殄天物啊。可是不吃它又吃什么?吃人?且不论人伦之道,都是身患疫病的兵,敢吃吗?今天算是填饱了肚子,可明天又吃什么?
“父亲,快吃吧。”曹丕举着一块刚烤好的马肉凑到他身边,这位大公子如今也没了平日的贵气,和士兵们一起摸爬滚打,一身白狐皮的裘衣都滚得跟地皮一个颜色。
马肉并不好吃,没有调料烹饪,又干又涩,还有一股酸臭之味,曹操嚼了两口便觉恶心,干呕了两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丞相,喝口水吧。”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双手捧着一支水袋递到曹操面前。他的名字叫窦辅,乃是先朝大将军窦武的孙子,身世颇为传奇,流落荆州为吏,前不久刚被曹操辟用。这些天他时刻不离左右,与曹丕一起伺候曹操的饮食。
曹操接过水袋,不禁诧异:“嗯?怎么是热的?”
窦辅憨然道:“这是我刚刚煮好的开水。”
逃亡之际锅灶都没带出来,如何做开水?曹操正不解,却见窦辅自背后解下个小包袱,里面是一个烧得焦黑的兜鍪——原来他把兜鍪刷得干干净净,用它盛水在火上烧。
曹操感慨不已:“你真是细心周到,等走出这片山林,老夫必定重用你!”几口热水送下,曹操浑身暖洋洋的,又嚼起了马肉,正觉有了些滋味,忽听有人高喊道:“风!起大风了!”紧接着周匝士兵都欢呼起来,真比打了胜仗还高兴。
刮风并不新鲜,可要看什么时候刮。曹军被困云梦大泽好几日,始终是阴冷无风的天气,又没有太阳,所以才辨不清东南西北,现在起了大风,不啻来了支援军,要引领曹军走出困境。曹操把吃了一半的肉都扔了,抓起一根枯枝当拐杖,迎风走去:“东北!这方向是东北,一定能到江陵!”
风不来则已,一来还真不小,吹得众人衣衫飘扬。不过曹军上下都很兴奋,曹操父子当先引路,荀攸、桓阶、温恢等互相搀扶,士兵们一霎时也仿佛来了精神,所有人都跟着往东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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