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梦红尘

23 庄生蝴蝶


“霜后暖,雪后寒。一夜孤霜,来年有荒;多夜霜足,来年丰收。”
    转眼间,秋日最后一个节气——霜降,悄然而至。
    城西河畔的草木应节地覆上了一层层白霜,水位低缓,露出河底几块大石,上边覆盖着绿油油的青苔,如长满了细小的绒毛,滑溜得很。枯枝落叶,带着秋天独有的黄橙,打着旋儿慵懒地浮在河上。散发着一派宁静悠然之意,
    可惜深秋萧索,到河堤漫步似乎无法散心,外头凄寒,还不如到城中去凑个热闹,叫一碗汤面,拌着葱花肉末,嚼着白嫩的面条,尝上一口热腾腾的汤汁,把秋寒驱散。
    那头客栈,有拉着二胡的老儿,咿呀着嗓子唱某将军西征的事迹,无心听唱的茶客们叫上一笼包子,细数着东家西家的八卦。
    赌坊骰子声清脆,牌九声正如那入了袋子的铜板,哗啦啦地响个欢快,赌客叼着烟枪,表情凝重得像在做定决生死大事一般。
    外头不知哪个大娘狮子一吼,勾栏院中春宵一夜的恩客睁着惺忪地睡眼推窗探看,一细滑如白玉的纤手却摸探上那留着脂粉印子的领口,人也顺带被拉下,再尾指一挑纱幔落下,玉床微颤,描画一幅不合时宜的暖融春光…….
    少阳使劲儿嗅着这市井的味道,满是怀念,自己可是有十来天没出过院子了。此刻,他怀揣着一堆柿子,穿着知府命人订制的新衣服,穿梭在这繁华的集市里头,方有活人的感觉。
    身后的神君脸上则完全是一副犹未反应过来的模样,自己也不知何时被这狐狸牵着鼻子走,一下还未理清他的意思,就随着他出了门。
    话说,欧阳逸方离开了两天,今早少阳便闷不住了,即使腿伤未好,也嚷嚷着要到城里头逛逛。但左思右想也没找着个顺眼的小厮,扁着嘴偷望了几次神君,小声道:“先生来此多日了吧?”
    “嗯。”其实对着山神,是十万载也不觉日子长。
    “照顾少阳,您辛苦了。”
    “嗯。”平日只能对着这狐狸,委实有些疲劳。
    “府中的茶不比侯爷府的香醇。”
    “嗯。”那茶像是树叶泡水,确实寡淡。
    “此地的巴山银针,闻说不错,先生要随我一道试试吗?”
    “嗯。”狐狸还算是有些悟性。
    “那我们这就出去!”少阳欢呼一声,瘸着腿便去拿衣服换上。
    “嗯?!”神君挑眉,却一时说不出话。
    心里只觉被这狐狸阴了一道的神君,但看到狐狸瘸着腿走路的样子,又遏制着转身去的念头,毕竟这次狐狸犯险是自己疏忽所致。也罢,他喜欢干什么便由着他吧,反正他做人的日子不长,当是替凌疏给他些补偿。
    前些天神君查探少阳身子时候,发现他体内的金丹,妖丹融合比预想中要快了许多,也不知在自己离开了的日子里,狐狸除了被绑到此处以外,干了些什么。
    少阳依旧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正精神地很,仿若从未见过世面一般,大街小巷都要好好地打量许久。太久没出过门,如今才知晓,原来自己也喜欢这热热闹闹的街道,车水马龙,每个都在忙碌,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活着,竟是如此的多彩可爱。
    走至紫嫣之前所在的教坊,不同前街处的乌烟瘴气的吵杂,为了衬托其与那些勾栏阁的大不相同,这处从雕栏处古朴清幽的样式,再到偶尔飘出的淡淡熏香,以及内里断断续续的丝竹悠扬之声,不难让人遐想在那重重帘后有着怎样一个又一个的秀丽佳人。
    其实对于紫嫣,怕是欧阳逸他们也有过跟自己一般的怀疑,开始以为是欧阳逸顾忌自己跟紫嫣的关系,而不便在自己跟前提起,但是如今他们离去了,却依旧没有提及紫嫣的事。
    少阳不觉意自己停驻在门外竟是好一会,身后的神君也同样驻足,不知这狐狸对着一个乐坊动了什么心思。此时,一个穿戴清雅的妇人从里头走出,方才她看到少年无端停下张望,还以为是那些稚嫩公子,对这乐坊的姑娘有心思。
    可少阳形容俊朗,皓齿朱唇,偏偏一双狐狸眼水汪汪带着些落寞,身旁的练琴姑娘也注意到,便问起那是谁家的孩子,长得挺俊俏的,这模样看着不忍心。她也如是,感觉像是看到了故人,于是便下楼去问个究竟。
    “紫嫣?”妇人听到这名儿,忽皱起眉头,想了一回,方摇头道,“名字没听过,要不你说她长得如何?”
    少阳如实复述了紫嫣的容貌,谁知他们竟说不记得有这人,且上次自己听乐曲的房间竟说是已空置许些时日,若是说紫嫣临走前吩咐他们这般说也不是没可能,只是看着众人的模样,也不觉是在说谎。
    “怎么了?”神君站在少阳身后等了许久,却不料完全被他晾在一旁了。少阳跟神君相处了这十来天,心里不自觉地便没了往日的隔阂,接口道:“他们说,都没见过紫嫣。”
    紫嫣?近几天,这狐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自己聊过天,虽多是没有回应,但神君依稀记得这次案件里头,那个死去的少年姐姐就是那个叫紫嫣的女子。
    “这附近或许还有别的教坊…..”说罢,便要他随自己离开。
    少阳暗自觉得奇怪,上次自己明明是在此处听乐的。也并无多想,只是那日自己过于激动,说了那什么不见罢了话,终是有些后悔,这想来道别,却连人也没找着。
    “不见就不见罢!”少阳大袖后甩,剥开一个柿子,分了一半给神君,自己一口塞了半个,迈步离开,可惜瘸了一腿,这原本潇洒的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神君拿着手里的半个红柿子,方才少阳递它给自己的时候,心头一刹莫名地颤动,他知道这狐狸是不高兴了,但为何自己也受到了影响似的?
    最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自从救了这狐狸以后,心思似乎都被他所牵引,总是为他那愚笨的举措而莫名地躁动,而且这情况是日益严重了。看到小厮为他煎药,自己总是无端地为他亲自端去,夜里在他房内看书,必定待他入睡了,才灭了蜡烛回房。
    “君上,最近可有觉得不妥?”
    嗡!耳畔的嘈杂声不知何时静了,前方追逐的孩子提起的脚步还未踏下,为了避让孩子,而倾倒的半车水果停留在了半空,远处的旗幡保持着翻动的模样,前方独自蹦跶的少阳还犹未咬下那口柿子肉,这小镇的一切都被静止在这一刹。
    神君倾身后退,袖风带过,卷起身旁数把纸伞挡在跟前,五指一拢,伞面骤收因泛着碧青的光华悬浮于空,尖锐的顶端对准一旁卦摊,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往前把对方穿个通透。
    那卦摊的主人,倒是不急,只见他抚着长须,摇着羽扇一下一下,好不淡然。后又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拈算了什么,方“哈”一声,□□笔头写着卦文。
    “你究竟是何方妖物?!把这儿都定住做何用?”神君没想过自己摆出这样架势,对方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
    那人不急,低头微微笑着,神君打量四周之人,暗自揣测这人的修为到何境界,这巴郡规模虽比不上皇都之大,可这其中人口之多,要短时间内施以结界定身,若以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应付,难不成此处还有别人。可在这城中多日,从未察觉有异常气息。
    正在此间,那人身形一闪,竟是瞬移至少阳那处,神君眯眼,身后纸伞如万箭齐发,一一从那人后背贯穿而出,干净利落。
    见着那人倒下,神君稍缓口气,突然便觉不对,转脸那人又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悠闲地摇着扇,笑眯眯地看着他。
    神君冷笑一声,那木桌轰然碎裂,可人却早已不见。
    “君上。”这占卦的不知何时已站在神君身后,衣冠楚楚,以最虔诚的态度,行着天家的礼仪,学着自家山神的语气,不卑不亢地唤道。
    这人怎么也不像天家的人,身上没有凡人的气息,也没有妖兽的气息,若是是天家的,这仙气兴许弱了些。
    见神君困惑,来人却很懂得规矩,趴伏着闷声道:“君上,你或许没见过小的此时模样,前些年在萝浮山你却是见过的。”
    听着那人的话,确是认识自己,难道是老天君不放心,特地叫他下来帮助自己的?若是这样,这老天君也忒不了解自己了,他最讨厌这些故弄玄虚的小辈。
    那人偷偷瞄了瞄神君的样子,暗笑对方果真记不起了,便继续道:“君上可记得,当年山神凌疏大人最爱到一红桃树旁下棋,君上也有陪同。”
    原来……
    “小的那时候只是一棵方有了灵识的红桃,若非沾染君上与山神大人的仙气,定不会有今日的正果,小的如今来是要报答二位的恩情。”
    “你且起来。”神君袖风扫过他跟前道,伏在地上的小仙应了声是,抬头再望神君之时,已没了方士的模样。一张脸孔白皙干净,那勾人的桃花眼温顺地低垂着,薄薄的唇边依旧含着方才谦恭的笑容。
    周遭不知何时恢复了喧闹,孩童重重踏下脚步,溅起一地尘土,那避让小孩的车子往旁倾倒了半车水果,推车的一边谩骂一边弯腰收拾,旗幡继续迎着呼呼的风摆动着…..少阳嘎吱地咬下满满一口红肉。
    “小的是…..”
    “先生!诶!师父!”少阳拐弯不见神君跟上,急忙沿路返回,刚好看到神君站在一卦摊前,跟一个莲灰色道袍的人说话,而那人就是少阳师父韬华真人。
    神君挑眉,疑惑地打量着飞奔过来的少阳,身旁的韬华真人带笑小声道:“小的,来此处比君上稍微早了些,也就认了他做徒弟,好方便做事。”
    少阳见着二人站在一道,心想两人这真是缘分吶,拽着师父的衣袖拉到神君跟前,道:“先生!这位就是我的师父韬华真人。师父,这位就是我的先生,毕霄。”
    这一介绍,高低尊卑分得忒为明显,堂堂一个神君如今却只有毕霄二字,而韬华这小仙竟还用上真人二字做尊称。此话一出,神君与韬华,一人神色自若点头微笑,另一人则弯腰弯得几乎以头抢地。
    韬华作为下仙本能对神君有着敬畏之心,刚才对神君的自若也不过是一时逞能。如今从少阳口中如此直截了当地唤着神君的名讳,怕是普天之下只有天君了。
    “韬华真人多礼了。”神君笑得依旧和煦,匆匆扶起了已有些颤抖的韬华。
    少阳往右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跟前两人,还想问个究竟,却听神君吩咐道:“既然有缘遇到你的师尊,天色不早,你找个地方吃饭吧。”
    “可师父……”
    “呵呵,为师,欸,我,欸,有事……不,是挺,跟你家….碧霄,先生有些话想聊聊…..”韬华真人想着神君何时放开自己双臂,他这一扶捏着自己双臂许久了,弄得自己浑身汗如雨下,说话也不利索了。
    少阳往左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神君,少顷才站直身子,点头道:“是。”迈开步子,继续吃着柿子,独自走去醉仙楼拿位子。
    “神君恕罪…..”见少阳走远,韬华真人这下可是完全瘫软在地了。
    “若你不把事情说个清楚,这罪本君不知该如何恕。”神君负手背后,冷然道。
    事情其实也不大复杂,不过是,神君如今所处的这个地方,或者是这片天地,皆只是一场梦而已……..
    “一场梦?”
    “正是!”韬华把自己方才写的纸条递过神君,方方正正地写着“庄生蝴蝶”四字。
    “我是入了幻象之中?”此话听起来委实荒谬。
    “不全是幻象,这梦是君上您自愿进入的,进入梦境之时,您对自己下了禁咒,若是有涉及梦境之外的事物闯入,这空间的时间便会静止,好让你察觉。”既然身份公开了,韬华也不跟他玩故弄玄虚的事。
    “这到底是……..”若是说自己是老天君的亲弟弟,也比这整整数月竟是一场梦境的内容要能说服人。
    韬华不急,像是早已在脑中编排多次,颇有条理地为神君解释,道:“此实为宁少阳的梦境,此间两年发生的事情,皆是许久以前曾经发生过的,因这梦境被施了咒术,虽为梦境,但这其中所有物事皆是以最真实的模样出现。换句话来说,这里遇到的人与事,甚至伤害,都是与现实世界一般。”
    “所以说,如果在这里受了伤……”
    “现实中我们也会受伤,若是在这里死亡的话,魂体便会消散。”
    “入梦的除了你我,少阳以外,还有谁?”
    神君终于问到其中一个点子上,韬华叹气道:“本来只有我们三人,可这次入梦之时发生了些许意外,似乎有别的人闯进了梦中,可我只知道事情发展的大概,细节方面还不大清楚,所以并不知道到底是谁闯进了梦中,若是找不出那人,怕这梦境会被破坏。”
    “为何我要入梦?”
    这才是重点,韬华换上满脸的严肃,左右张望一番,方凑过去,慎重道:“君上,这是要还狐狸心愿。或许你还记起…….”
    神君低头看着那写着“庄生蝴蝶”的字条,心道这又是唱哪出?
    这事,要从神君下界找少阳开始说起。
    当时,神君心急,下界之后立刻便找到了少阳,并告诉了他真相,道若是他不乖乖就范,便要把这罪责也归咎到他的家人上,减损他们此生以及下生的运气。
    神君所述的内容,令少阳恢复了些许记忆,连带那份喜欢也慢慢苏醒,他愣愣望着,一如当年冷漠的神君,颔首答应了,但却央求神君给他多两年的时间。
    神君答应了,于是便在少阳身上做法,让金丹与妖丹在指定的日子内融合。而自己则敛去身形,安安静静地观察着他。
    后来少阳遇到的事情,跟现在相似,却并没有绑架的那一环节,那只是韬华一手所策划的,因为若是按照那事情的发展,少阳是跟随欧阳逸的马车一道到巴郡,可这次欧阳逸走了数日,少阳依旧在家安然无恙。
    少阳即使知道了自己这生注定短暂,还不知道神君是否允许自己留有魂魄可去投胎,他心里也傻傻地喜欢着神君,前生那数百年的暗恋都带到今生,那份热枕依旧不减,爱得卑微的他,每每得到神君那一点点的关心,心里就似掺了蜜似的,兀自高兴了好几日。
    神君当时不明他的心意,因讨厌少阳,所以在山崖那次的告白,神君是把他的记忆修改,还封印了他对自己的情感,只因他觉得少阳这份对自己感情委实恶心龌蹉。
    后来事情的转机,是大家所料不及的,本是一秘事,却在神君发疯似地要助少阳完成心愿之际,人们方知道,神君之前戴了顶大的绿帽子数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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