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梦红尘

34 还家(上)


待庭院铺满薄霜,那株可怜的树落下最后一片叶子时,碧霄与狐狸一行终于踏上归途。
    从南至北,沿路土地从晶莹的寒霜逐渐厚实,直到皑皑白雪遮盖了大地的色彩,他们到达皇都。
    彼时正值午夜,城门大闭,他们只好寻了城郊的小屋休憩一晚。曦恒的腿伤已好,他爬上了小山坡眯眼远眺,裹着兽皮大氅站在高处眺望,风雪之间,斑驳的梅影摇曳。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
    凄凄戚戚的雪绒,却在皇都的磅礴高傲之下化去矫情之姿,冷漠之至掩去歌舞昇平,繁华熙攘的灿烂。
    “下来。”风雪隐去了碧霄声音里头的阴沉,单薄得只剩下少许急切。
    他乖巧地从山坡上滑下来,屁股落地,却并不狼狈。
    碧霄无奈摇头,给他一手,狐狸嘻嘻一笑,拍拍满是雪屑的手掌,搭上了碧霄宽厚的手掌。
    “怎么出来?”曦恒的手被冻得冰冷僵硬,碧霄蹙眉用力地把它们包在掌心间,仔细地呵着气。
    “睡不着。”
    “明日便入城,若是念着好玩的,我陪你到处逛逛。”
    “好。”
    “想不到梦里的冬天也这么猖狂。”曦恒看着神君呵护备至的动作,心里偷着乐,这媳妇讨得值。
    “你的身体,受梦境限制。”碧霄干巴巴解释,把那双稍微热乎的爪子捂进怀中。
    曦恒却挣脱开来,主动过去挽着他手臂,缩着身子拱向他披风之内,笑嘻嘻不说话。心里掂量着进城后,得给碧霄办上几件好货,让他风风光光地入府,补齐两人的夫妻之礼。
    碧霄不喜这狐狸老占着先机,扯了半天都扯不出肩膀后,他叹气地解开了披风,把狐狸严严实实地裹在怀里。
    第二天雪霁天晴,准备回城过冬至的人很多,但沿路的厚厚积雪还未来得及扫清,来往的行人马车过得艰难,且官兵需检查通牒,于是在城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狐狸已按捺不住,索性拿着通牒撩开帘子便跳了下车,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地向城里蹦去。
    “君上,这……”昔日仙风道骨的韬华真人,此刻成了车夫,眉毛都覆上了雪屑,面无表情地征求车里碧霄的意见。
    “进城了,就跟他一样喊我毕先生。”神君闷闷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是。”韬华脸色难看地应道,想当初他在侯爷府也算是个贵客,碧霄顶多算是个先生,算起来自己才是最大的一个,怎得到这却成了个赶车的呢?虽说是梦境,但自己怎得也要个面子,若是被侯爷府的人瞧着该怎么说?
    “诶!这不是韬华真人吗?”快到城门处,一忠烈侯府的小厮高兴地凑了上来。
    韬华嘴角抽搐,心内是万马奔腾。
    “怎么您要赶车的?”这话问得非常好!
    “呵呵,贫道是与少阳一道回来,他身子不适,于是贫道只好赶个车。”
    “哦,那您有见到毕先生吗?听说他也去找少爷。”
    “有事?”碧霄撩开门帘,探头问道。
    “毕先生!你们真是遇上了,怎么让韬华真人赶车,您不知啊,他可是……”
    “哦,这事我不会。”说罢,碧霄又缩回车里。
    “……”
    “……”
    忠烈侯的小少爷从前可没出过家门,这第一次出门却用了两三个月,还是被掳走的,一走就是从秋待到了冬。
    忠烈侯府中上下,都担心得很。
    五姐每日拖着二姐到寺中祈福,因此错过了好几家提亲的事。
    三姐不回去,要留在府中等少阳,她道明年冬少阳便要上山修仙了,到时候家里也不知能不能人齐,说着说着就流泪了。
    四姐则每日都写信捎给她的那个丈夫,道若是带不回少阳,他也别回了,结果还真没把少阳带回来,听说还把这小舅子弄伤了。所以欧阳逸自回来后便去了符大人家住,跟夫人同房还得等到少阳回来再说,于是他也每日写信给巴郡的知府催着。
    宁仲璟平日最疼这弟弟,这才听到少阳受了伤,那会儿就把刚出生的孩子名字改为佑阳,府中还吃了半个多月素菜。幸好他那个夫人善解人意,一切都由着他。
    老侯爷毕竟经历良多,怎会为自家幺子出远门而担心呢?最淘气的孩子出走了,他也省了呵责的心,每日空闲便把自己关在房中,抱着夫人的神位好好聊上个把时辰。
    曦恒一路蹦到家门前,看着那金漆大字的门匾,扑哧扑哧地喘着气。然后站直身子,叉着腰,把一口中气都喊了出来:“本少爷回来啦!”
    萧管事闻声从府中奔出,只来得及叫一声“老爷”便晕厥过去。
    回到府中,狐狸终于做回怀念已久的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阳”,这才踏进府门,突然听到唰啦唰啦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还犹未看清境况,便被一大片阴影团团围住。浑身上下都被摸个彻底。
    “少爷伤好了没?”
    “少爷,瘦了许多。”
    “少爷,皇都冷,你穿够衣服了没?”
    醒来的老管家驱赶着那些趁机偷懒的小厮,人群慢慢散开,他那个贴身丫鬟小欢撒着丫子跑了上来,泪眼朦胧地绞着手帕望着他,道:“少爷,你怎么出去那么久,你让小欢怎么办呢……”
    这话说得就像是倾慕自己已久的姑娘,终于按捺不住分隔的伤痛要诉真情似的。想来自己平日果真没白待她,曦恒一时心头热乎,张臂抱着她正要安慰,此时小欢也抽抽搭搭地说完:“我都快要嫁了,老爷说要等你回来才肯放我走,呜哇……”然后使劲在少阳袖子上擦眼泪。
    曦恒那还未在她背后合拢的双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他抬头一脸凄然地看着天。
    “臭小子,那边快活?”老侯爷抱着夫人的神位出来,脸都通红,胡子一抖一抖的,气得不轻的样子。
    “爹……”曦恒推开小欢,往前走了几步,为人子不辞而别,惹得家中老人担心实属不孝,他弯腿正欲下跪。
    “喏,老夫就说你这儿子会回来,你担忧个甚!”老侯爷把神位往前一推,举到曦恒跟前。
    “爹……您又打扰娘了,叫她怎么敢投个好胎,哎哟!”刚说完,曦恒便受到了老爹的一个拍打。
    “臭小子!最不能让你娘安心的就是你!快给她叩几个头,上柱香报平安。”说罢,老侯爷哼的一声携着夫人的神位往回走,曦恒无奈地跟过去。
    拜祭完母亲,又听这老爹唠叨了半天,曦恒才寻得个空隙,叫人烧了水泡澡,许是太惬意,不知不觉便睡了。
    兴许是回家心安了,他梦里头的场景是自家侯爷府,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还拉着他到自己房前的门槛处坐着,他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就这样任由那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拉着。
    那妇人很温柔,询问了他许些东西,从小时候到现在,曦恒本是很累,可对着这女人也只得耐着性子说完整。说到自己到巴郡的事,不知不觉地便说起了紫嫣的弟弟,不知不觉地便说到了自家先生。
    妇人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时而笑笑他的笨拙,时而为他的勇敢赞叹,时而微微皱着眉,眼含着泪花。
    这女人的模样在少阳的记忆里头,他没见过,却从她出现开始,心里不由得有一阵久别重逢的喜悦,似乎他等了这女人许久。
    两人坐在安静的院子里,看着太阳渐渐西下,听着那风吹过竹叶的飒飒声响,聊着这存了十几二十年的话。
    曦恒感觉与这女人聊起来,甚是舒适,不自觉便问起今日一直缠绕在心头的疑问。
    到底自己该不该告诉那个人所有的真相,这样两人坦诚相见,或者能更好。
    “你想要与他过怎样的日子?”那个女人反问。
    这话让少阳忆起从无望的苦恋,到两人终于吐露心声的那夜,虽然近日神君对自己似乎又冷淡了些许,但是他间中透露的关心,还有他看向自己的时候的眼神,他晓得碧霄是还是喜欢自己的。
    他知道又能如何?除此以外,现在这种相处其实已经足够了。
    “若是说了,只能徒增两人的烦恼,倒不如实在渡过便好。”那女人目光放远,脸上是水一样的温柔。
    “你到底……”是谁?
    忽然,她那称不上突出的五官变得那么熟悉。
    曦恒张了张嘴,喊不出那人生中最生疏的词语,眼前已划过一道银白的星光,光芒忽压缩成一小小的苗子,无声地爆裂开来,眼前洒下碎碎荧光,那女子坐在自己一旁的女子侧头眯眼一笑,露出熟悉的虎牙……
    “起来,快起来!”
    曦恒睫毛颤抖数下,才稍微睁开双眼,看着眼前又蹙了眉的神君。
    “怎么哭了?”他低头擦过曦恒脸颊的泪痕,可很快他便觉得自己痴傻,这是自己的心魔,他在白关心个什么。
    “你知道我娘亲的事吗?”
    神君只道曦恒还未清醒,但看着他的模样也不忍打断,便摇头让他说下去。
    曦恒其实也不未见过他那个人类娘亲游氏。他爹爹也不多提起,而是听他那多愁善感的三姐说过几句。
    听说,当时她怀上自己之前曾患过大病,身子还未恢复。故而怀孕期间,有大夫告诫她怕是生不得这娃。
    她听完后却不让下人告与侯爷这事,然后好好地养胎,常跟丈夫闲聊着取名的事,聊着这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怎么样的人。还教育他的大哥以及几位姐姐日后要好好照顾这这个孩子。
    他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待出生两天不到,母亲便安静在父亲陪伴下离去。。
    记得,一次醉酒后,他跟自己道:“你这孩子总不让人省心,所以我知道,她走得不远。她连我也放心不下,又怎会丢下咱们…….”母亲死后,侯爷便卸下朝中大部分职务,安生在家照顾孩子,他对嘲笑自己的懒惰无出息的同僚道,这家可折腾不起再少一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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