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梦红尘

36 连理(上)


连理(上)
    “你不需如此。”
    曦恒正用揉搓着发红的额头,道:“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名分。”
    方才大闹了一场家宴,侯爷把那酒杯瞄准着曦恒红通通的额心扔去,还抡起一旁的花瓶,见势不妙的曦恒立刻拉着神君跑了。
    他堂堂一个神君会在意这名分吗?
    “君上,这事你别管。”狐狸难得在碧霄面前拿出了些男子气概,即使不是真的,他也想,用作为人的身份,跟他平起平坐一次,许下携手白头的约定。
    此事也就如此搁了几日,侯爷一家子似乎都躲着曦恒,纷纷都离了府邸。而老侯爷整日对他闭门不见。为此,曦恒每日都在他房外跪上三四个时辰,吼叫了好几次,也见不着他。
    这天曦恒方跪完自家老爹,在房里头揉着发痛的膝盖,而神君则是听从曦恒的吩咐,完全没管这事。
    “少爷!三小姐叫您到她院子去。”
    “欸!”几个姐姐里头,曦恒最怕这位少言寡语的三姐,但小时二姐嫁得早,四姐与五姐性子也不适合教育幼弟,而他大哥早入朝堂,很多时候教导的任务正是落在三姐手上。故而曦恒虽从小泼皮得很,却没敢在她面前放肆。此时他感觉自己有些站不住,望向了神君,结果对方却移开了目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小厮领着曦恒一路走向三姐明沁的院阁处。他的三姐素来好静,自夫婿逝去后,更是寡言少语,终日看些诗书或是抄抄佛经,以曦恒的话来说,这三姐越活越乏味,若是过几年他外甥成了家,她出家也不是奇事。
    这一路那小厮一问三不知,到了院子外,曦恒心里越发觉得慌。
    “三姐,你找我有事?”一问出口,曦恒便觉自己这废话了。
    三姐宁少颐披着浅粉大氅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一脸“你自己知自己事”的模样望着他。
    “三姐,我跟毕先生是情投意合的。”
    “情投意合就罔顾纲理伦常了吗?”
    这一句说得轻飘飘的,却比此时下着细雪的天要冷好几倍,曦恒只觉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凉个透彻,沉甸甸的,压得自己一时透不过气。
    “你去跟爹爹道个歉,再让韬华真人带你上山修仙,毕先生那边我自会替你去说。”三姐素来仔细,这后续她都想好了。
    曦恒笑了笑,摇头道:“三姐,我连修道都舍了只为跟他相守,可见他是与我生命对等的人。”
    三姐从未晓得,自己这个窝囊弟弟也会敢忤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弟弟。呵,原来长得这么大了,那跟母亲有八成相似的脸孔也硬朗了起来。
    “跪下。”她又轻飘飘的一句。
    曦恒这下很听话,他知晓这一跪无论如何都避不过,他知晓自己是辜负了这家子的期盼,而自己的这要求或许给了这辉煌的一家添上污点,只是跪了几日,膝盖有些痛。
    “爹爹被你气得不轻,可他并不会责罚你。大哥素来疼爱你,也许会以为这是你孩童心性。二姐虽霸道,可心却最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责罚你什么。数下来,也只有我担当这责任。”
    语罢,她向仆从吩咐了几句,曦恒心道她这不是要施家法吧?素来外头的人都知晓,忠烈侯府的家法都是摆设,爱家如命的忠烈侯舍不得对儿女用家法。
    当一个仆从拿着长鞭,一个仆从拿着绳子进来的时候,曦恒难以置信地望着三姐,以为她这是跟自己闹着玩的。
    “我再问你一次,答不答应?”
    事到如此,曦恒也不想服软,他就不信三姐会真舍得把自己打死,况且这是梦境里头,他不会那么容易死,韬华和碧霄铁定不肯的。
    于是他昂首坚定道:“打死我也不答应。”
    “听到了?少爷说打死他也不答应,你们便往死里打。老爷过问,有我担着。”
    几个仆从不敢违抗,可看着细皮嫩肉的少爷,还真不敢下手。
    “我数三声,若不动手,连你们也一块儿打了。”三姐厉声道。
    顿时,几个仆从也不敢再踌躇,上前利落地把曦恒给捆住,然后两个死死地按住了曦恒的肩膀,一个高高地抡起了鞭子。
    “等等!”曦恒正闭目等着那鞭子落下,忽然听到这话,以为三姐心软了,噔地睁开眼,朝她裂开一个感激的笑容。
    “把他嘴巴堵上,免得吵了府内人。”
    “!!!!”曦恒一下噎住了气。
    待他被严严实实封住了嘴以后,三姐举手示意,那鞭子终于嗖的一声划破空气,爽朗地落地。
    这第一鞭不是打在他身上,曦恒却吓得忍不住缩着身子,他望向三姐,对方隐在阴影处,看不到神色。
    “后悔了?”
    原来那一鞭不过是吓吓自己而已,其实三姐下不了手,一时有了底气,曦恒继续倔强地摇了摇头,他想着一会儿被打不会太痛,应该不会太久。
    “曦恒被他三姐施行家法了。”韬华不明白为何神君还能如此淡定。
    “嗯,我知道,可他叫我别管。”
    “但这境况,我想他那个三姐是下了狠心。打死不可能,却会打残,你瞅着他那副身子撑不了多久。”韬华急得在屋里转着圈。
    “你比我还担心?”神君的目光从书后投过来,让韬华顿时憋了气。
    “罢了,替我捎消息给他的哥哥姐姐,还有老侯爷,说他们的小少爷快死了。”
    “那你呢?”
    “我一会儿再去看看,反正死不了。”
    “……”
    “答应不答应?”每打十鞭,三姐便会叫人停下,问曦恒这问题。
    曦恒被打时候痛哼得很大声,他想要搏得三姐的心软,却不会答应她。
    这是第三次被问,这鞭子打在身上不会太过严重,可这打多了,混合着汗水,那损伤的皮肤还是会火辣辣地疼。可他浑浑噩噩地记起前世从轮回盘上,被生生撕裂肉体,剥夺灵魂时候的痛苦,这鞭子算得了什么?
    按照梦境的发展,他在这冬日该与神君默默相守,尔后便告别家人,随韬华到萝浮山静静等待着躯体衰败,然后回到现世。
    可他偏不,凭什么所有事都要他人做定夺?即使这是梦境,是幻象,只是其中那份记忆不假,侯爷一家对自己是真的好,所以若得到祝福也是世上最真诚的祝福了。
    现今能得到神君的目光停驻,他是四分欢喜六分惊慌,他不知道自己能以什么报答。
    他现在连着身子都不是真实的,所处的世道也只是记忆重造,唯独这侯爷府所有人的情谊,是他真切拥有的,以此为聘,以宁少阳以及他武术先生的身份,用凡间最平常不过的结合仪式给两人一个名正言顺,喝一爵合卺酒,红帐之下睡一夜,圆满了这一场梦。
    所以,他迫切需要侯爷的首肯,这份聘礼越求得不易,越显得珍贵,给神君时候也是越有面子。
    鞭子继续叫嚣着打在曦恒的身上,三姐命人脱去了他自己厚厚的外套,只留一件单薄的白中衣,这下中衣都快被打烂成布条了。
    身上的疼痛越发不能忍受,他晓得是那些鞭痕终于裂开了,坐在太师椅上的三姐也渐渐握紧了扶手。
    曦恒心底发笑,他知道三姐开始动摇了。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再□□得大声些,然后装得虚弱些?
    可这一抬头,他看到了房顶的圆月前有一高挑的身影站着——他的神君。
    突然,他有了另一种疯狂的想法,他不想三姐那么快收手,他想让神君再注视自己久一些,看着自己是如何辛苦求得这份聘礼。
    于是,当三姐命人把他口中的棉布拿出时候,他轻蔑地笑了笑,道:“怎么?心软了?还打不打?”
    果然三姐不堪这挑衅,抬手就让人把棉布塞回去,继续打,而这次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兴许她想自己这娇生惯养的弟弟是看准了自己会心软,那便打到让他昏过去,待他吸取教训便好。
    可她此时只是对着曦恒正面,并不知道,他背后的衣服已褴褛,汗水与血湿透了衣衫,那鞭打的仆从看着也不忍心。
    接下来的每一鞭都卸去了些力度,只是打在那损伤交横的背部,也是难以忍受的,曦恒渐渐闷哼不出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知晓,自己这是快要晕厥过去了,三姐或许在自己晕过去后便会停止责罚,这样他可能就白费心机了,他要三姐认同,他要全家上下的认同,他要给自己跟先生一个名正言顺,即使是在梦中。幸亏身子在两个仆从的按压下仍能跪直,他低着头,因疼痛眼前覆盖了水雾,他尽可能地发出闷哼,让三姐知道自己还醒着。
    其实他的三姐也没他想得那么坚强,她看着脸色发白的弟弟,想起他素来受不得苦,幼时他惹教书的先生生气,被打手掌心便扯开了嗓子大哭,先生嫌他嘈,让人送他回去。他一路哭,回到家见到爹爹更哭得厉害,这般夸张的哭法倒吓坏了家里的,那个护短的哥哥第二天请了半天的假便去他学堂讨公道。虽然后来得知是少阳的错,但曦恒却因为哭得太厉害,第二天便发起了高烧,家里也就没再提起这事。
    家里头最得宠最备受爱护的弟弟,平日连打骂也舍不得,许多事都由着他任性。但如今这要他跟一个男子相好,认同他们结为夫妻,她怎么也接受不了。本朝虽对男风一事宽容,但对于他们这种皇侯贵胄来说,这是莫大的失礼。
    底下这两姐弟在坳气,那顶上的神君也看不过眼了,他听着那一阵阵的鞭响,心头莫名地跟着一下下抽痛。
    握拳的手藏在袖子里头,他气恼着韬华办事过于拖沓,这人都快被打死了,可那群救兵却迟迟未到。正掂量着要不给狐狸加护一个法术让他撑久些,这时只见那三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曦恒尖声道,“打,给我往死里打!“
    这还得了?
    神君耐不住了,敛去脸上神色,纵身一跃,趾尖掠过片片青瓦,由远渐近的身影被月色慢慢描摹清晰,着实的落地扰乱了狐狸眼中的涟漪。
    曦恒争取最后的力气想抬首,把似从月上飞落的神君收入了眼中,澄澈的眸子水汽氤氲,盈润了那洒脱的身姿。
    尔后,曦恒身上的束缚松了下来,强撑起身子想告知那人自己并无大碍,但刚站起便摇晃着往前倒去,幸好被那人有力地扯进怀里方找了地方倚着。他额上的发丝被汗水湿成一滩糊在上头,视线模糊,耳畔嗡嗡作响。
    似乎听到了三姐的惊叫抽泣,似乎听到那人略含愤怒的低声斥责,又似乎听到很多人涌入了院子里头。
    这夜还真是热闹…….
    念头方从脑中冒起,方才压在喉头的腥甜便尽数喷出,一大片黑暗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终于熬过了昏迷前最难受的天旋地转,曦恒安然地闭上双目沉沉地倒在碧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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